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征輪俠影 | 上頁 下頁
二〇


  這一行新政辦得固是應該,不能說它不對,無如彼時民智未開,圃於舊習,多半陽奉陰違。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員役又是良莠不齊,好人大少,多以此為敲詐勒索的工具,同時自身又多是具有愛蓮之癖的風人秀士,於是在嚴刑苛罰後盾之下,財色兩貪,不是誅求無厭,便是狐假虎威,藉著查驗為由,勒逼一些年輕少婦解去纏腳布當眾查驗,侮弄調戲無所不至,往往大家閨秀亦所不免。

  彼時婦女最重廉恥,講究授受不親,尤其這雙尊足,除丈夫可得品評把玩(大同渾源等地雖有賽腳會之設,良家婦女往往參加,但亦具有種種限制,如只許眼看不許手摸之類),外人絕對不能染指,偶一睡鞋之微為無賴者竊去,即引為終身之玷,奇恥大辱,甚且釀成命案,如何肯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做那赤足大仙,任人盡情賞鑒押濾?在這極度騷擾之下也不知逼死多少人命。小民傾家蕩產的更是不在少數,怨聲載道自無庸說。

  這行新政漸漸行到五台縣,那是閻氏的家鄉,閻父尚還健在,當地紳民好多是閻氏的親戚本家。劉安拔宅,雞犬皆仙,即或不是親族,本鄉本上,因親及親,因友及友,哪怕小孩時節閻錫山拉野屎借過他半張草紙,或是兩下口角打架曾經多挨了一冷拳呢,多少總能牽扯上一點交情瓜葛,至不濟胞同鄉總是真的,而閻老大公更是只此一家,刮刮叫的太上督軍省長,聲望驚人,莫與倫比。自來為政不得罪於巨室,當地為閻氏生根所在,巨室之多本就多於牛毛,何況又有這位大上皇在,偏又是個守舊人物。地方官接到這類推行新令的令文,當時為了大難,始而延宕,不料閻氏立意革新,一再嚴令催迫,實無奈何,只得備好禮物親身趕往河邊村謁見老太公,恭恭敬敬,謹謹慎慎,委委婉婉,戰戰兢兢,先是詞不達意的略說了個因由,然後把他令郎的幾種令文呈上。

  太公本不贊成兒子這種舉動,加以鄰縣戚友時來訴苦抱怨,耳朵早已裝滿,打定好了主意,滿不聽那一套,一把接過那些公文便丟在地上,罵道:「小腳自古以來就有,古人都說三寸金蓮,沒聽說一尺大腳的,你去告訴你那糊塗督軍,他在別處胡鬧我不管。五台是他家鄉,我家祖輩以來是女的都是小腳,真要放腳,叫他自己回來先給他媽把腳放了再說。這裡不是他叔伯尊長,便是他的近親遠戚,他自傲混帳事,卻叫全縣的人罵我,那簡直辦不到。」

  地方官碰了一個釘子,知道閻氏素喜對人講究孝道,老大公辦的多不合轍也不能把他怎樣,當時諾諾連聲告退。

  回去一想,自己本鄉本上親戚朋友也不在少數,誰家沒個姊妹女兒,真辦起來,勸說應付也實麻煩,樂得一古腦兒推在老頭身上,來個概不遵行。表面先用公文敷衍,然後進省面見閻氏,密陳種切。這位老太公也真有點肩膀,地方官剛向他稟辭一走,立即寫信,專人送往省裡,將督軍兒子足訓了一頓。這裡還未見著閻氏,太上皇的聖諭已然先到。閻氏深知乃翁性情固執,再如堅持難免不鬧別的笑話,只得認頭罷了。所以那六行新政,全省雷厲風行,獨於五台故鄉為了要全自己孝道,卻是此路不通,莫可奈何。除以公文上下相對掩飾外,辦不成的地方很多,禁纏足這一條更是全盤推翻,沒有商量餘地。

  閻氏身邊有四人最得寵信,聲勢顯赫,萬民傾心。內中三位不去說他,只說那為首的一位原是閻氏老師,總說閻氏滿腹詩雲子曰、《孝經》、《三國》(演義)以及《三字經》、《百家姓》等聖經賢傳俱由此公傳授。因他姓趙,又自負有膽有識,官場中人每以趙子龍呼之。此公因自己兼著旅長武職,對於常山四將軍這位遙遙華胄雖不甚反對,無如這位貴本家隨著劉皇叔東奔西馳,南征北剿,到頭來仍只保得主公一分鼎足,西蜀偏安,以之自命既嫌局面大小,並有當陽長阪一類陣仗,怕將來的兆頭不好,不合算盤,想來想去,只有夾馬營中真龍天子大宋太祖趙匡胤是本族中第一闊人。奈有閻氏在上,以之自擬將置主公於何地?

  不得已而思其次,忽然靈機一動,想起真龍天子的宰相趙普,自己生平最熟的書是《論語》,端的橫流倒背,熟到稀爛,屢次當人背誦,連朱注都講究不錯一字,而這位古宗望的口號又是講究把全部《論語》一刀切為兩半,半拉佐人主定天下,半拉佐人主致太平的,如以此人自命,不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也抬高了主公的身份。閻氏雖不姓趙,焉知不是香孩兒一轉呢?自從盤古立地天,哪有這麼合轍對口胃的奇跡?由此終朝每日以趙普自命,而以《論語》為治晉人的藍本,一切行政措施無不以《論語》為言,貢獻閻氏,常對人撮須慷慨自負道:「我佐主公到今日政績,所用只俺《論語》十之一二耳,未用者尚多哩。」

  人間他:「閣下略出緒餘,已百廢俱『新』,而三晉人民交受其賜,還有十之七八當於何時始出呢?」

  趙始而微笑不答,人再三問,則曰:「此有天命存焉,劫運弗盡,時未至也,吾道其不孤哉,終沽之也。」

  言下色然似喜,又似重有憂者。人見他辭色神秘,恐關軍國大計,也就不便再問。

  至於他得君如此其專,除同鄉師友外,還有一樁君臣遇合的佳話在內。這時他大約做著閻氏的參謀長。秘書長之類,一事隔多年已記不甚清,這因為誼兼師友,尊即日親,閻氏家屬例不回避。有一次閻氏生病,命他代折代行,以資調攝。督軍辦公室內原設有閻氏臥榻,到未兩天上,此公為實行這個代字起見,不但日裡在督軍室內接見賓客,辦理軍政要公,連吃飯睡覺也在室內,不肯回去。

  這晚半夜三更,除巡更衛士外,闔署人等睡夢方酣,督軍室中忽有怪聲吼叫。衛士疑心有人行刺,連忙拔槍奔進一看,卻原來是趙老先生獨自一人朝著臥榻跪伏地上,狀似瘋狂,口中喃喃不已。室離內宅本近,此公嗓子聽說足夠乙字半調,這麼一嚷,連在後衙養病的主公也被驚動,出來看望,此公已然立起,正在人問不答,口中直喊「怪哉」之際。一見主公走來,慌不迭趕迎上前,剛把膝頭微微前屈,忽似覺出事應機密,忙又立起,急慌慌一把拉住閻氏,說了句「主公耳目甚眾,請將在室人等一概喚出」。由此二人便在室中密談了半夜,時聞閻氏喜笑,與此公賀贊之聲。據那隔窗偷看的衛士傳說,此公一關門,便先向閻氏跪下。閻氏始而大驚攔阻,後來此公悄聲向耳邊說了幾句,閻氏便向榻上端坐,任他三跪九叩了,拜時二人面上神情都是高興已極,所說的話只起初仿佛聽到一句什麼龍外,別的全未聽出。可是趙某和閻氏的關係更為密厚,直有第二督軍之稱。

  閻氏慣用權術,禦下更有密訣,在他手底下的人都是超升極快,只要被他看中,往往一個排連長的地位不出數年便能升到師旅長之尊。可是到了這一定限度便決不能再使你往上升遷,擴充實力。要是老老實實、處處表示矢忠矢敬,還可多保全幾年的祿位。你如稍具野心,或有點出息,不是藉個題目請你下臺,便是明升暗降,設法削去你的兵權,永遠如此,使得部屬皆有指望,眾心歸向,而不至於太阿倒持,尾大不掉。所以山西派軍人能夠在閻氏手底下起來的,簡直沒有一個(像商啟予在晉軍那麼深的資望,也是離開閻氏才闊起來的。

  至於傅宜生、徐次辰之流,雖得建牙一時,仍仰閻氏鼻息,尤非閻所拔擢),固然閻氏封建主義過深,取用人才限於同鄉(同是晉人,倘有晉南晉北之分),範圍太狹,其最大原因還是由於這等循環制度,照例是親則不尊,尊則不親,經過他的提拔,總能使你夠過,等一坐上汽車,便是夕陽雖好,將近黃昏了,惟獨此君仗著一部倒二八扣的《論語》,和趙普相爺冥冥中相助,使他督軍榻上半場清夢換來後半生富貴功名,居然在閻氏環身四將中占著第一把交椅,始終處於既尊且親的地位。山西全省,除開閻氏,由軍政官吏直到老百姓,背地裡提起趙某,不管說好說壞,沒有一個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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