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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這時來客已在元蘇臥室外間落座,羅氏進門一看,周母似要走出神氣,來客俱都起立相送。元蓀知道她來會芝庭,怕把人認惜,忙說:「嫂嫂,這位就是許二哥。」

  張淩滄和高成基在旁,喊了一聲「大嫂」,正待行禮,羅氏對於元蘇之友素來的敵視厭嫉,況在今日之下,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竟連理也未理,只裝著一臉假笑,對芝庭拜了二拜道:「昨天才聽幼谷氳二表弟來了好幾天,因表姊夫不在,還沒過去看望,二表弟倒先光降,真太客氣了,怎麼敢當呀。二弟也太簡慢,這裡怎麼能待貴客,快請二表弟到前面內花廳去坐吧。」

  芝庭與成基是世兄弟,未來時已由張、高二人口中得知這位表姊的為人,在京時常接秋谷父子與父來信,無一次不是恭維得肉麻,本就嫌惡羅家卑鄙,有了先人之見,再一見她冒冒失失走進,婆母來客凡人不理,張口就是一大套貧話,心中老大不快,還禮之後,也不答腔,只拿眼望著羅氏,看她有完沒完。周母本要回房,見張、高二人是面帶忿色,僵在那裡,羅氏又絮聒不休,意似立時便把芝庭請走,芝庭卻並不領情,面上反現鄙夷之色,與羅氏未到以前談笑風生迥乎不同。這般年輕人多不會做假,既恐芝庭話答不圓,無法下臺,又恐愛子暗中使壞,要令羅氏丟人,忙接口道:「我原說這屋小,又沒收拾出來,你陪諸位世哥到花廳坐吧。」

  周母原是好意,芝庭見羅氏目中無人,周母反敷衍她,證實人言不謬,心更厭惡,情知羅氏誤會,當自己是來看她,有心點破,忙恭答道:「小侄昨晚和二哥一談,佩服非常,今日專誠來跟伯母請安,不想伯母、二哥盛情款待,賞吃晚飯。小侄不久蘇州求學,正好趁這時候和二哥討教。這屋又清靜又雅致,並有二哥書畫詩文可以拜讀,再好沒有。自家弟兄,何必客氣呢。」

  芝庭滿口京話,羅氏湘人,只明白得一半,先沒聽出口風不對,因芝庭居然答應留吃晚飯,不禁觸動心思,對元蘇的氣也消了一半,心想這小鬼真會應酬,果然處得滿好,等話說完,搶口答道:「二表弟在京裡什麼好的沒吃過,家常便飯怎吃得下?快叫他們莫添菜,二表弟剛一來,我已叫人到聚賓樓叫了一桌魚翅席,因沒人陪,正打算去請爸爸和大哥幼谷臌們過來作陪呢。」

  這未兩句,正犯芝庭大惡,不由把臉一沉道:「表姊這樣費心,那我只好走了。」

  羅氏還當他謙讓,笑問:「這點小意思,二表弟還和老表姊客氣麼?」

  芝庭冷著一張臉笑道:「我今日本是約了張、高二兄專誠拜望元蘇二哥,並跟伯母請安來的。平日最怕和官場中人鬼混,又知伯母這裡有一個周奶媽,做得一手好菜,元蘇二哥更是一見如故,一聽留我吃飯,既可暢談,又吃好的,痛快極了,我怕拘束,表姑父府上改日得空再擾,今天最好就我們幾位陪伯母同吃一頓痛快飯,誰也不要,酒席更來不得。仍照原議,我就領謝。不然只好心領,請三位世哥到外邊吃去了。」

  羅氏人本聰明,當時只為生氣糊塗,以致言動失次,等到把話聽清,才知芝庭此來,專為拜望對頭,不特與己無干,並連父親兄弟都在厭棄之列,不禁氣得手冷心戰,木在那裡做聲不得。張、高二人見了俱都好笑。周母人最寬和,見芝庭對於這位多年不見的表姊一再予以難堪,毫不假以辭色,雖知少年紈袴,多半狂妄任性,但是羅氏全家如不恃為靠山,也未見得便這樣直言奉上,由此更見依人之難,心中起了感觸。又見羅氏連羞帶急,臉漲通紅,恐其難堪,便笑答道:「諸位世兄,既不嫌斗室狹陋,請坐下談吧,用完點心再商量,離夜飯還早呢。」

  隨指成基對羅氏道:「這就是鎮江高老伯跟前的三世兄,你只顧招呼遠客,還沒見過呢。」

  羅氏原當成基與淩滄一樣,都是張家候補的兒子,因恨他是元蓀的朋友。進門時心還打算,叫元彌把二人約到外頭去吃,只留芝庭一人在家,把父親兄弟接來,同吃這桌席,再向芝庭說三人如何壞法,免得對頭吃了便宜,還巴結上他家的闊親戚,立意想將二人僵走,明明聽見叫應,故作未聞。萬沒料到那一位雖然情意不投,到底其父尚受恭維,加以多年戚誼,不過小的不肯幫忙,還不致於大礙。

  這位卻是現鈔實惠,乃父昨天才將丈夫喊去給事做,巴結還巴結不上,怎倒得罪了他,聞言頭腦轟的一下,把適受的羞慚全部忘記,紅臉當時還了白色,忙接了口道:「原來是高三弟麼?我因舍表弟千里遠來,多年未見,又知他連日應酬甚忙,難得二位世弟在此,急幹將他留住,由二舍弟代作主人,吃頓便飯,只顧說話,沒先顧得見禮,真是荒唐極了。我們兩輩世交至好,請三弟不要見怪吧。」

  隨說早福了兩福。成基一面起身還禮,笑答。「大嫂與芝庭兄至親久別,急於相見,乃是人情,怎說見怪的話,大嫂太客氣了。」

  周母明知成基鄙夷羅氏,應對卻極謙和有禮,面上一點不顯,比起芝庭挾貴浮做要強得多,不禁暗中點頭。本要回房,由小弟兄們自在言笑,因羅氏尚在房內,只得重又坐下。

  羅氏只管心中氣急,表面上還得老著臉皮格外周旋,敬煙讓茶忙個不休,一面向成基拜託照應丈夫,在老伯前代為吹噓,一面又向芝庭請問表舅父母兄嫂全家老少人等安好,並探訪京中景物人情。在她是既恐冷淡了娘家奧援,又恐得罪了丈夫的飯東,意欲面面周到,不料這兩個都是新人物,最厭惡這些家常絮聒,成基還看在元蓀弟兄分上隨口敷衍,芝庭從小嬌慣,本是膏梁紈挎,又染上一身學堂中的壞習氣,似羅氏這等婦女,便羅家不靠乃父提拔,也是厭悶已極,先還勉強哼哈,後來連聽都懶得聽了。

  周母見元有只與淩滄閒談,永不設法轉圈,芝庭臉上已大帶出有氣神色,羅氏仍不知趣,只管絮聒,便笑間道:「許世兄想是吃你們家鄉口味,看該怎麼鋪排法,招呼一聲,世兄們既不嫌家常菜草率,那酒席就回了吧。」

  羅氏何嘗看不出風色,只為家傳勢利天性,把這兩位年少貴客看得太重,起初以為應酬殷勤是生平拿手,哪知全用不上,一進門便隔膜,越急越想敷衍挽救,越敷衍越糟。看神氣,偷偷去接父兄,怕芝庭不見人就走,立予難堪,求榮反辱。不去接,日後知道,也非落埋怨不可,就此負氣走出,又恐將人得罪,左右為難,連暗急帶暗氣,鬧得神志昏亂,舉動全乖。聞言知道婆婆給她開路,忙接口笑道:「我也真糊塗,只顧陪表弟世哥說話,也忘了到廚房看看去。他們素來小家子氣,曉得亂做些什麼。表弟高三哥這樣客氣,那我就便飯待承了,只是陪客少些,太不恭敬,我看還是把幼穀找來吧,都是同年紀的弟兄,又沒拘束,也熱鬧些。他蘇州情形比老二還熟呢。」

  羅氏原是心還不死,又見成基在場,想借此給娘家一齊拉攏,特意試探口風。按說主人這等說法,客人任多不願,也無見拒之理,芝庭偏發了大爺脾氣,惟恐信一送去,老少三厭物一齊光臨,忙接口道:「表姊不必費心,我怕人多,情願哪天有空,自到表姑丈府上費兩個鐘頭去領那一頓盛宴,今天最好容我們哥四個痛痛快快在這屋裡談到天黑,擾了伯母賜的便飯,再由我作東,到河下涼快一會,再好沒有。不論誰,添上一位就沒意思了。」

  這一釘子碰得羅氏頭暈眼花,說不出的苦,沒奈何只得忍氣吞聲,賠笑答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要到後面招呼他們,暫時恕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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