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征輪俠影 | 上頁 下頁


  元蓀聰明好學,最受父母鍾愛,自十二歲起便隨父宦游各地,奔走到的地方頗多,遊歷了不少名山大川,所以外邊情形頗熟。元蘇還有一個長兄,名叫厚成,人甚良懦,入學不久便停科舉,又入江蘇法政學堂讀書,畢業第二年便值光復,先任了幾任典獄官小差使,後來解職,隨在父任。元蓀之母李氏也是名門之女,工詩善畫,頗有才名。這時元蘇年只十九,已考入蘇州天賜莊東吳大學預科,才升第二年級,便因父病請假往省,不滿兩月便遭父喪,幫同乃兄料理喪務,將全家搬往南京,耽擱下來。

  本心是想再返蘇州求學,無如全家上下十余口,父親所遺宦囊連同遠近親友的奠儀共只剩了三千元左右,珍貴的衣飾、書畫、文玩早前些年當賣殆盡,長兄尚在賦閑,就能謀到一事,也不過三四十元的小位置,這大一家人如何能夠負擔,遲早將這有限幾千元賠墊精光,仍是不了。年輕人多苦無妨,母親出身富貴之家,從未受過貧苦,便前些年家境艱難,仗著父親情面甚寬,又有家藏珍貴之物可以變賣,加上賣字所得,也只常時添點愁思,實際未受什苦,豈可使她老年來跟著兒子受罪過苦日子?越想前途越害怕。

  正在愁煩之際,這日恰有一個世交好友張淩滄來訪,見元蓀比前清瘦,滿面愁容,知他幼受椿庭鍾愛,天性至厚,父喪痛哭咯血,幾致危殆,當是哀思太甚所致,再三以老母在堂任重途遠之言勸他勉抑哀思,並勸出去閒遊一回遣悶。元蓀愛友,綽有父風,淩滄之父也是當時名宦,兩輩交情均極莫逆。元蓀父喪才滿周年,守著舊家規矩,除二三小友偶然來往清談外,只在家中讀書,兼學一點自己心愛的武功,尚未往酒食熱鬧場中去過。

  因見良友勸勉殷勤,心也實在是煩悶不過,便向長兄要了五塊錢一同出遊。端陽己過,天甚炎熱,淩滄本意約往雨花臺品茗,撿買雨花石。元蓀此出原是敷衍朋友,有什心情去撿石子,說雨花臺太遠,就在秦淮河下走走,回來到奇芳閣吃點心罷。於是二人一同起身,先到夫子廟前閑走一陣。天已傍晚,正商量去吃小館子,忽又遇到兩個朋友,執意要請二人到狀元境小樂意去吃和菜,吃完又要雇船遊河。元蓀不肯,淩滄道:「我們只開往水關一帶納涼,並不擺酒叫局,你又何必如此固執呢?」

  元蓀無法,只得應了。不料那兩個少年紈挎因元蘇年紀雖然最小,到的地方多,十四五歲便自出道,吃喝玩耍樣樣在行,詞令既佳,蘇州話又說得好,尤其是會武多力,走到哪裡不會吃人的虧,知他守禮,明知不肯,故意約吃小館,暗中卻命人去通知一干呷友和素識的妓女到時趕來。

  元蓀自從十五歲隨父親南京候補,結交了許多小朋友,始而世交往來,至多同出遊玩,或往茶樓品茗,吃個小館,日久朋友越引越多,內有好幾個紈袴子弟,提頭一引誘,多數走入狎邪,吃喝嫖賭無一不來。元蓀在眾中最年輕也最有分寸,考入東吳求學,便為避開這般損友,只假期省父時隨他們盤桓幾天。适才上船時,見所雇是只二號花船,不是劃子,心已生疑。果然船沒開到水關,一干狎客妓女已紛駕小船趕來,牌桌也相次擺上,那些賣零吃水果各駕小船圍著花船叫賣,亂成一片,心中好生不快,無如素常對友隨和,不願得罪,表面上仍自敷衍。這一局直鬧到半夜,元蓀連告辭了幾次才得脫身。

  到了大油坊巷寓所下車,敲門進去一看,前兩層屋宇都是靜悄悄的,有的窗戶上些微透出一些燈光,知道家人熟睡已久,便把腳步放輕一些。周家共是五開問三層院落,最後一層占地獨廣,二層中堂屋供著祖宗神位,周母住上首緊裡一間,元蓀獨住對門兩間,一作書室,一作臥室。院子寬長,有兩個大花台,種著好些竹子芭蕉。晴夜無雲,上弦月色甚是光明。元蓀踏著滿地清陰走進,見母親屋內燈光外映,不知睡熟也未;心中方自懸揣,一眼望到堂屋當中神案上那盞神燈,燈芯低垂,結著豆大一朵燈花,殘焰搖曳,半明不滅,昏沉沉照在牆上所懸亡父的遺容上面,全是一派陰鬱淒涼光景,心裡一酸。又想起日裡為一班朋友強留,連照例晚香也未得燒,越發難過,眼淚水由不得一點一點的連滴下來。

  隨走過去,將神燈剔亮,取了一束香點燃,插在爐內,叩了幾個頭,起身重又走到神案前,含著眼淚,仰望遺像,低喚道:「爹爹呀,兒子年輕,學業還沒有成就,照這家景,學堂是恐怕進不成啦。爹爹靈柩未葬,媽媽年老多病,哥哥又是沒有資格,學問更是平常,這大一家人將來怎麼得了哇?兒子連愁了好多天打不起一點主意。爹爹素來心疼兒子,去世那幾天雖然夢過兩回,只和平日一樣,沒有一句話教訓,現在連夢都沒有啦,定是兒子不孝,不能仰體親心,爹爹生氣啦,一點跡兆都不見啦。爹爹陰靈不遠,今夜務必再賜一夢吧。」

  似這樣飲位吞聲祝告了一陣,方始回到房內脫衣臥倒,越想心越悲愁,翻來覆去只睡不著。

  正在傷心,忽聽堂屋有了極細微的腳步之聲,一會走進房來,靜心一聽,竟是母親。一看桌上洋燈猶亮,才知睡時只顧傷心,燈光忘了撚小,致將母親驚動,連忙拭幹眼淚爬起,周母已緩步走進。元蓀賠笑問道:「媽媽怎沒睡,還是剛起的麼?」

  周母道:「你同張世兄走後,我以為你們在外面吃完夜飯再逛河邊,十點前後總該回來了,哪曉得十二點還沒回來。你常在外跑,我倒不甚擔心,但是今晚乘涼時接了北京你姊姊來的一封信,信封寫著你哥哥,對你兄弟侄兒一字未提。本信許是給你哥哥的,另附給我一張,你哥哥怕給他的信上有什不檢點的話,怕我看了生氣,所以未給我看,我想等你回來商量。剛看見你屋燈光,才知你業已回來,現在我屋鐘都打三點,世兄弟交遊原所不免,只不要玩得太夜深了。今天我午睡很長,心又有事睡不著,我怕你回來晚了餓;留得有吃的,快到我屋裡吃去,吃完看信再說吧。」

  元蓀道:「今天本和張世哥到秦淮河間去吃點心,不想遇見了朋友,請吃了飯,又硬扯去遊船,所以回來晚了,累媽擔心,下次再不這樣了。剛在船上吃了,肚子不餓,媽把姊姊的信給兒子看吧。」

  周母道:「你平日食量好,加都得下,何況又隔這些時候,我消夜酒還沒吃呢。」

  元蘇忙道:「兒子陪娘吃些就是。」

  隨扶周母同往對屋裡問。

  周母道:「水盆內冰有一盤涼麵,酒菜作料豆芽在外套問碗櫃裡。你奶媽也只剛睡,她也過五十的人了,一天幫我操心費力,不要吵醒了她。」

  元蓀口剛應「是」,忽聽外屋接口道:「二少爺回來了。我先聽堂屋響動,就猜是你,正想去看,你這晏回來一定累了,我端去吧。」

  元蓀忙答:「你端不許多,我幫你端去。」

  這答話人正是元蓀小時乳母周奶媽,人甚能幹勤謹,又極忠心,對元蓀更是愛護周詳,無微不至,周母對她也極信賴,一切家中瑣事都由她掌管,不以尋常女僕相待。元蓀隨即走出,趕進外套間,便悄悄問周奶媽道:「媽媽眼圈發紅,別為擔心我生氣麼?」

  周奶媽低歎道:「二少爺十二三歲便一個人上海南京亂跑,今都大了,就回來多晏,太太也沒有不放心的。這都是北京那封信引起來的傷心,你又沒回來,只我陪太太勸了一陣。剛巧我白天熏了一隻肥雞,太太想等你回來同吃,連例酒都沒同吃。」

  元蓀方問:「北京來信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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