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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三甲又咳了一聲嗽,吐了一口痰,方始紅漲著一個滿布皺紋的老臉,賠笑說道:「二位班頭老爺,不,趙老大爺,請聽我說。本來今年真叫為難,上次遇見你老還曾說過,不,小老兒真個年老糊塗,我說的不是這個話,我是說,蒙你老大爺好意,今天貴人光降,果然不是來催租糧,也不是討還舊債,我真感激你老的好處。不過一個人要有良心,這筆租糧雖已答應緩些日子,但你岳老太爺正等錢用的時候,真個沒有,那是沒法,既然有了,理應把我的租糧交上,叫他老人家也少為一點難。

  因恐你老人家拿起來不方便,特意把糧食賣掉,照市上價錢加一的舊規矩,連發財穀也打出來,換成銀子。我全家種了三十一畝四分多田,照市價合下來,單這一季,我照舊例加上那筆舊欠,總算在內共是一百一十七兩六錢八分,連田邊的出息都在內了,請老大爺勞駕代小老兒帶去吧。這樣方便得多,省得往他糧倉裡送要借大車拉去,還要耽擱兩天人工,一個不巧又不夠數,連找補帶說好話又要跑上十來趟才能算完。好在今年年景大家都知道的。」

  三甲說到這裡又停了口。

  丁家種這三十多畝田,雖分在三元夫妻名下,因他岳父伍明是個訟棍出身,比三元大不了幾歲,特意將一個老姑娘嫁與三元做填房,以便勾結官事,於中取利。惟恐三元老奸巨猾,有色無財打他不動,又把自己田地挑好的暗中撥了兩處作為女兒陪嫁。三元雖是人財兩得,一體全收,但是另有一種算計,田契只管交割,表面上卻算那田仍是伍家所有,連收來的糧食也由伍家糧倉代為保存。年景如好,便算伍家撥借他用,否則自己便作中間人,照樣把租糧逼去,還做好人。

  先聽三甲答話吞吐,料定有事,正將畢貴攔住,細心察聽,忽見對方越說越起勁,明是荒年,竟照上好年景交納,連去年和上半年的欠租也不等開口自行奉上,交的又是銀子。暗忖:「照著對頭行徑只有激動佃戶與田主作對,決無好意。三甲受他周濟,不在話下,如何還代交租還糧?真要和別的黑道中朋友一樣,打算表示好意,借此送禮打招呼,今早幾次相遇,也不會那樣舉動。」

  三元心方不解,畢貴已忍不住問道:「老丁你要明白,自來官法如爐,誰也曉得利害。像今年這等災荒人都難過,種田人誰也無法交租乃是實情,休說財主人家不像往年那樣追逼,便我們弟兄出來催征也是虛張聲勢,誰也不肯像往年那樣做那絕子絕孫之事。我們進得門來,以為你就平日勤儉,有點積蓄,聽你上月相見口氣,也必不甚好過,誰知你這間屋裡連吃帶用樣樣齊備,沒到臘月房也掃了,肉也醃了,屋裡頭又是暖熱,又是乾淨,雞肉酒菜一大堆,單糧食就夠吃到明年夏天,尋常有錢人家也未必有你過得好,何況今年災荒。你平日那麼本分,就說承你的情專為款待我們,一時之間也辦備不齊呀。

  這還不說,我趙老大哥以前代他岳老太爺收租,我也來過,十回倒有八回總歎苦經,恨不能少個一升一角都是好的。今天見面並沒和你開口,上來就說不為催租而來,你竟會這樣慷慨,把本年欠租全數交上,答話又是那麼吞吐可疑,我弟兄多年老公事,光棍眼裡不揉沙子,這兩月來的事情我們業已訪問明白,我知你是老實人,決不會做什犯法的事,不過知情不舉,罪加一等。你也有全家老小,少時我弟兄問你的話要是知道,你不肯說,到時身受官刑,我們就是多年相識也保你不得呢。」

  趙三元先恐對頭跟來,聽去討厭,繼一想:「我和畢貴說好,他向例是做紅臉,脾氣又暴,索性由他去當惡人,也許由老傢伙口裡詐出一點虛實,便在暗中留神察看,滿擬三甲膽小忠厚,以前催租稍微嚇他兩句便急得要落眼淚,畢貴這等恐嚇一定驚慌膽寒,這樣一個老實人,事情不能怪他,人家又是遠接高迎,尊若上賓,和祖宗一樣看待,話還不曾說上幾句,就劈頭劈腦嚇他一個好的,為了辦公事雖然沒法,到底也是多年相識,如用別的方法探詢,一樣可以問出,何必這樣急三槍,上來先是一個下馬威,當著他的妻兒老小豈不難堪?」

  三元方覺畢貴做法還是太差,及至留神一看,丁三甲真似換了個人,始終睜著一雙老眼望著畢貴,神色不變,連開頭吞吐都似平日忠厚,不願當面犯上,有點不好意思,畢貴這一問已早料到,並非真因怕事情景,越知有因,忙使眼色止住畢貴,故意笑道:「畢二弟就是這等心直口快,我和老丁多年交情,大小也幫過他好幾次忙,如果知道什事,由我來間,他還能夠幫著外人隱瞞麼?我弟兄又非真聽官話對這位朋友有什惡意,不過想見心切而已,你偏故意嚇他,一個不巧被這位朋友知道,一生誤會,更是見不成功,這是何苦?老丁,你不要怕,他是想見一個人,請教兩句話,急得他胡說八道,使出這類激將之法,不要上他的當,都有我呢。就是有什官司牽連,憑我弟兄還不是一句話就完事麼?你聽我說,包你沒錯。你祖宗墳墓、全家老小在此,還敢抗官嗎?你也喝碗熱茶,我們再談吧。」

  三甲始終若無其事,聽完方要回答,三甲的小兒子名叫丁虎,本在一旁劈柴,聞聲走過,立在乃父身側,仿佛冷笑了一聲,忽然接口說道:「老大爺問的什事俺都知道,俺爹年老,說不明白,膽子又小,情面又重,說得驢唇不對馬嘴,沒的叫二位老大爺生氣,由俺丁虎代俺爹說吧。」

  三元知道這小夥子血氣方剛,每次催租都有不快表示,老說乃父這一輩子為他人忙,苦得冤枉,富有山東人口直心快的剛強之性,容易受激,方才又聽在旁冷笑,分明這一家人和白泉居所見眾苦人一樣,受了對頭好處,聽了蠱惑,業已生出反抗之念,暗罵:「雜種休狂,就是對頭厲害,跌他不倒,終有走時,早晚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多少包夠你們受的!」

  三元心中尋思,面上卻不露出,故意笑道:「這話不錯,你要知道什麼只管說出,倒有好處,我們還沒有問你怎知道什麼事呢?」

  丁虎憨笑道:「這還用說,二位老大爺去而複轉,還不是為了餘家酒館所見的人?實不相瞞,這件事情老大爺最好聽余大叔的話,放下不管,就這樣,人家還未必肯高抬貴手呢。至於你那來意今天一清早我們就知道了,不過俺爹人太老實,先不好意思見面,恐怕為難,老早避開。後來一想,老大爺多年照顧,不見面不是事,當你二位未到以前又得到恩人吩咐,俺爹還是不肯,是我再三勸說,最好直言無隱,否則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早晚總要相見,並無用處。

  就這樣俺爹還是怕事,嚇得避了出去。其實這有什麼,我們不過受到人家周濟,能夠渡過今冬和明年春荒,既沒有偷,又沒有搶。如說來路不明,一則人家行好,自己送來,我父子沒有向人伸手,事前不知,事後也無法送回,也不認得。再說,受他周濟的本村人還是不少,濟南府城關內外只是真正窮苦、不是遊手好閒的懶漢誰都得到周濟,受他好處的人多著呢,如要捉人間罪,休說監牢大小,便把所有衙門騰空,捉了去也裝不下,並不止我一家,要捉都捉,怕什麼呢!」

  三元聞言,忽然鼻間聞到新煮開的雞肉香味,猛想起今早畢貴雖曾來過,人早走開,並未留話說要再來,何況回時走得甚急,途中未遇一人,剛到門口主人便自迎出,說已殺雞備酒,留吃晚飯。先當對方料定要來催租,不曾留意,此時想起,主人平日儉省,就是斷定有客上門,這雞也必等到見面之後,說定在此吃飯,才肯開殺,斷無先就下鍋之理。聽老兒交租銀的口氣更有可疑,岳父近年不大管人宮事,除有三頃多地收租外專放印子錢,還開有一家藥鋪,每日都有不少盈餘,決用不完,怎會缺錢使用?這多祖銀全是往多處算,最刻薄的地主均不會有爭執,丁三甲由何而來,便好年景一時之間也非容易,況此歲暮風雪的荒年。念頭一轉,忍不住哈哈笑道:「小夥子你真爽快,是個好樣兒的。有話只管開口,老大爺如叫你家受上一點牽連我不是人。」

  丁虎便將前事一說,聽得二捕心神皆震,也不知是急是怒,是難過,是心疼,呆在座上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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