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翼人影無雙 | 上頁 下頁


  話雖如此,但是兩次大災隔年發生,到底災區太大,命雖保住,在對方細心籌計與當地好心紳富合力協助之下,也只勉強不致餓死,生活仍極窮苦。最可憐是將近年底又是一場大雪,比往年冷了好幾倍,本不十分天冷的濟南省會竟成了酷寒之區。城關內外雖極熱鬧繁華,便是上次水災也是轉日即退,那些高牆大屋並無損傷,反因有了一點水漬,嫌不美觀,重加粉刷修飾,煥然一新。鄉間農民終日戰慄在敗屋寒威之中,冷得喘不過氣來。城關內外人家商店還是那麼繁富景象。

  省城大吏反因災情平息得快,難民沒有十分逃亡,更無暴動騷擾之事,虛報賑糧,上下侵吞不算,並還得到朝廷傳旨嘉獎,說他功在國家,德被蒼生,一個個均覺官運亨通,趾高氣揚,自命才能出眾,智計周詳。一班捧臭腿的文人幕賓、僚屬下吏和豪紳顯富再從而歌功頌德,互相吹捧,越發鬧得烏煙瘴氣,一天星斗,地方官府看見兩次凶災之後,省城還是這麼熱鬧繁華,固然居功自滿,恬不知恥。

  往來達官貴人見此景象,再一飛章入奏,上達袁聰,把這大大小小地方官吏卑鄙無恥、掩耳盜鈴得來的歌功頌德之聲一齊收集攏來,在君王專制、人都奴隸的原則下再去歌頌天王聖明,恩周黎庶,把所有功德歸於那個連人民影子都未見到,甚而賑糧樣子顏色都不知道的獨夫,事雖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卻可轉眼升官,指日發財,連鄉下都未到過一步。何況災區的難民居然有此天上飛來的運氣,因吞賑糧發財不算,還要升官,怎不志得意滿,一體同歡?

  哪知就在這四野災鴻,啼饑號寒,官府紳富日常舉酒消寒,互相歌頌期望,明明一場大雪,來年春麥十九凍死,轉眼又有災荒來臨,反說瑞雪飛花,預慶豐年的大家高興頭上,首縣洪斌忽然發生極大掃興之事。先是去年水災初起時,省城官府和各地方官混帳該死,始而匿災不報,後見災情擴大,正在捶胸跳腳,申斥下吏,萬分愁急,無計可施之際,忽然救星天降,來了這一夥隱名富商,不惜傾家蕩產,仗義行善。這班人既不居功,又不好名,一味不辭勞苦,分頭下手,心思之細密和辦法之好簡直從來所無。

  最難得是借著公家照例興修河工之便,以工代賑,表面由幾個大紳富領頭,他卻暗中指點相助,因此救活許多災民,堤工並還分外堅固,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再有險難。撫台因聽內中兩個口快心直的紳富露了一點口風,民間又有種種傳說,先慕對方豪富,欲以義士名號約其相見,誰知遍尋無著,連先露口風的兩人也從此諱莫如深,不吐一字。

  撫台偶和幕賓談起,越想越覺可疑,認為天下無此好人,並還不止一個,當他借此收買人心,必有用意。萬一圖謀不軌,糾集難民反抗朝廷,豈不比這次水災的亂子還大十倍!一句話提醒,發了大急,忙即密令各地州縣,派了幹捕,連他本人明查暗訪,暗中窺探這幾個人的來歷下落,結果呈報上來,雖是異口同聲說那幾個義士大都其貌不揚,上氣甚重,所施家財也不甚多,不過都是山野之人,和老百姓談得投機,專一勸人吃苦耐勞,要用自家能力謀生,不可專要別人救濟。因其生長陝、甘偏僻省份,出身貧苦,肯幫災民做事,所以老百姓都感激他,互相傳說,把一分變成十分八分,其實這幾個人土頭土腦,連客套話都不會說,又最怕官,根本都是謠言,要他命也不敢犯上作亂,哪有造反之事!

  撫、藩兩院雖因民間傳說太多,還是有些疑慮,幾次密派能吏化裝私訪,設法與之相見,回呈也是一樣。跟著災情一平,人便不見。剛放了心,次年又鬧蝗災,這幾個民間傳說的大善士重又出現,災民雖然喜極如狂,撫、藩兩院,連幾個有心計的府縣都多了心,認為天下無此奇士,幾經密計,正假裝欽佩,想借請客向眾義士稱謝功德為名,各地訪查,只一發現,便軟硬兼施,名為敦請禮見,實則陰謀捉去拷問。誰知對方專和窮人在一起,因其怕官,不敢來見,而那成千成萬的窮苦人民當他親人一樣,誰也不說實話,打扮又和這些窮人差不多,難於辨認,休說是人,連人毛也尋不到一根。

  眼看蝗災在對方領頭之下已快撲滅,被害的災民也在暗中得到救濟,全省人民全都歌功頌德,談到對方定必眉飛色舞,稱讚不絕。官府這面費了許多人力,連影子都尋不到的當兒,忽然發現有幾個土氣甚重的外來富商在大明湖上遊玩飲酒,並還喊了許多妓女陪飲。細一訪問,才知第二次救災與對方無關,只是民間謠傳,這幾人因販蘭州水煙去往江南一帶出售,路過當地,本來到後就走,因甫關外設有分號,內有兩人吃炸蝗蟲(北方名炸螞蚱,夾大餅吃甚香美,天津人尤所特嗜)太多,病倒店中,新近才好。想起受了蝗蟲之害幾乎送命,死在異鄉,打算走前快樂幾天,開開眼界,因此在這秋末冬初湖上遊客稀少之時,雇了遊船,飲酒作樂。

  首縣是個極聰明穩練的巧宦,發現對方蹤跡之後,如獲至寶,一面向兩院密稟,一面自往私訪,連向商民探詢,均說這幾人非但上氣甚重,說話也極粗野,是陝、甘兩省的土財主。上年水災曾經每人捐過一兩千銀子,因是老實商人,把錢看得太重,雖做好事,卻恐別人欺騙,情願吃苦受氣,非要親身下鄉不可,和苦人談得來也是實事,勸人行善也是真的,不過只在濟寧州放了一次賑,代當地放賑的富翁代買過幾次賑糧,因其忠實可靠,能耐勞苦,有錢人看他不起,苦人都說他好。自來苦人終是多的,於是越傳越廣。後聽官府說他傾家救災,想要見他,便嚇得逃了回去。今年才來,一說叫他再去救災,便嚇得將頭連搖,說幫助苦人願意,大老爺卻見不起。這次本還不敢露面,為了南關分號有事交割,又聽人說官府嫌他土氣,知道民間傳說都是謠言,已無見他之意,方始心安。

  首縣洪斌先還不大相信,既恐放走要犯,萬一對方真有異圖,被他瞞過,如何得了?又恐真弄了去,答話時節土氣太重,衝撞上司,鬧出笑話,還受處分,重又青衣小帽,威脅一個商民作為慕他善名求見,與之相識,接連細心觀察了兩天,實是幾個口快心直,能耐勞苦而又仗義,知道窮人艱難的土老財,非但有家有業有字號,連買賣也不甚大,只為說話算數,上千上萬銀子的買賣憑他一言全都信任。

  這次遊湖豪舉雖是生平第一次的享受,一半因他死裡逃生,大病初起,本是相識行商公賀;一半還是為了病中耽擱,所運貨物忽然暴漲兩倍,因禍得福,出於意外,連上次施捨的錢都賺了回來。內中兩人又是同日生辰,三方面湊在一起,這幾個土老財又未見過世面,見湖上酒食聲色之美初次經歷,歡喜如狂,不是朋友恐他迷戀下去,再三勸告,還不舍走。如今貨物業已起運,人也快走,連當面帶背後用盡心思實無絲毫可疑形跡,又非真正豪富,如何配與貴官相見,只得稟告上去。

  撫、藩兩院本意只想對方是個安然良民,一聽首縣那等說法,說起那些土頭土腦、鄉下老不開眼的笑話,幾乎笑得肚痛,首縣一走便忍不住笑到上房裡去,這等人自然不值見面,也就聽之。這日因是省城幾個次一等的官吏和幾個在籍顯宦、無聊文人聯合舉行的消寒雅集,土老兒坐鎮之事民間傳為美談,官府卻把它當作謠言和一樁大笑話,說之不已,簡直成了茶餘酒後談笑之資,有時甚而把它當作譏嘲熟友下僚的口實。

  這日因當集期,縣衙內來了一個新客,越發當作談助。剛剛談起此事,來人是個告老回家的京官,頗有一點手眼情面,人也精明,聽眾人談到此事,方想開口告以途中所聞,忽聽人來密報,西關兩處富翁同時失竊,最奇是出事時節並非深宵,也只剛剛掌燈不久。雙方本是兒女親家,所居只有一園之隔,內裡並還相通,都是同時覺著華燈光中有一條人影一閃,在牆壁上一瞥而過,其勢絕快,跟著便被愉去大量貴重財物。內中一家當人影由牆上閃過時,只覺著那人影子脅生雙翼,似鳥非鳥,其急如飛,疑是鬼怪之類,正在驚呼喊人。那家原有幾個護院武師,剛得信趕到,便聽對面房頂有人發話,說將財物盜去,追出一看,乃是一個脅下似有雙翅的黑影。等到眾人呐喊追上,業已無蹤。一看房頂所立之處,連個腳印都無,也看不出怎麼走的。等到兩家互相詢問,差不多同時發生。

  首縣洪斌號稱能吏,最得上游器重,撫、藩兩院業已聯名奏保,簡在帝心,滿擬至多明年春夏之交必要高升,不料省會重地竟出了離奇古怪的大竊案,正在驚慌失措,兩家事主忽派親信拿了密函前來求見,只當失物貴重,托他緝捕盜賊,追回失物。對方非但本人是有名紳富,並還有人在朝為官,頗有權勢,連本省督撫都要對他敷衍,自己是地方官,一旦失去許多珍貴財物,就是盜賊能夠擒到也是丟臉。

  方才報信的人並非事主,乃是平日豢養的一個極精明強幹的老捕快班頭,因由西關經過,聽人說起,那人正是內中一家的老管家。因兩家賬房師爺商計報官之事,正開失單,他在一旁也曾參與,氣憤頭上,想起捕頭與他多年相識,家在西關附近,主人又不許張揚,意欲前往探詢。剛一出門,恰巧路遇,那班頭是個積年名捕,名叫趙三元,還有一個老夥計畢貴,外號雙料韓信,又叫大小活無常,人最機警老練,手裡也頗來得,眼皮最雜,非但省城一些鼠竊狗偷對他尊敬,便是山東路上的綠林豪客、江湖俠士和有名望的武師也都有點情面。

  因其老奸巨猾,作法巧妙,一向顧生不顧死,顧貴不顧賤,專講避重就輕,一面賣弄情面去拉攏那些有本領的人物,互相勾結,增加他的威勢,一面卻又裝著一臉笑容,對付那些鼠竊狗偷。平日無事,非但不肯擒捉莊榨,有什為難之事並還出力相助,可是遇到大案子發生便要對方出力,或是交出一個小弟兄去打冒名官司,他再從中鬧鬼,向官私兩面蒙混,暗中取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