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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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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難做,善門難開,貧僧所說真是好意,當此凶災,施主為了完成善舉,積此一場大功德,也應稍微從權,使其圓滿,以免強者爭先,弱者落後,才不在施主的苦心財力。萬一為了一時心腸大軟,凶終隙未,殺狗開齋,鬧出事來,不特好人遭殃,小廟也難保其安寧,豈不有違本心?實不相瞞,貧僧十年心力,為想修復這座廟字,也頗有點積蓄。當此凶災;何嘗沒有人心?便是為了許多顧忌不敢露出。方才如非估計那一船糧足夠山上三百多苦人兩月以上之用,便是施主教我代做好事,我也不敢開口,聽憑他們一搶了事,先把本廟難關度過再打主意,哪裡還敢這樣佈置?施主一定要去,便要聽我的話,先將正殿上閒人喊開,不許近前,施主隔窗向外遠望。好在照牆已倒,雖不能一直看到山下,這條斜坡也可看出多半,只要留心,便知這班土人是不是好惹的了。」 李善見他辭色誠懇,仔細一想並非無理,但是自己正想聯合這些人,如何與之隔斷?不過感情用事容易疏忽,人多自私,和尚惟恐土人搶奪吵鬧,連累廟中受害,也是人情,不如姑且照他所說,等高、辛二人到來,問明詳情,仔細商量好了方法,使這班苦人有了食宿之處再與相見,分別勸告,先查出每一個人的境遇、能力、心思、志氣,分別感化、誘導,然後集思廣益,察看眼前形勢,應該如何救人。先從減少災難入手,等到人數越來越多,想好治水之策,官府如無能力,便設法勸募,號召感化,由人民自己動手,計日無成改為計月,計月無成改為計年,誓以一生心力,非將此事辦成不可。在未考察清楚以前,且是由他,便點頭笑諾。和尚聞言才放了心,便命人寶、三娃房中看守,二人一同去往正殿。 李善立在殿內向外一看,見那山門外面照牆業已坍倒,雨勢雖已停止,風卻越來越大,鳴嗚厲嘯之聲尖銳刺耳,天低得快要壓到頭上,四外暗沉沉的,也不是雲,只是一團團暗灰色的濕氣,被大風一吹,狂濤起伏,滿空滾轉,急如奔馬,到處水光耀眼。定睛往下一看,原來照牆前面不遠便是一道直達山下的坡道,內中還有好些殘缺不全的石級,當風雨未起以前,曾見下面肢陀起伏,到處都是亂土堆,上上下下十九種滿莊稼和一些土房茅舍,就這先後兩三個時辰工夫已換了一副境界,與來路所見大不相同,只見天連水,水連天,到處都被洪水佈滿。小山左近雖然地勢較高,沒有全數淹沒,高一點的肢陀人家尚在,坡頂所種高粱玉米依然尚在,但多被那狂風暴雨連根拔起。 遠近高坡頂上多半聚有土人,為了當地是片曠野,人民窮苦,又是河灘舊道,地勢不平,除卻真正窮苦的土人不肯來此耕種,稍微好一點的人家都在山前不遠唐家集上。低處都已被水淹沒,房舍牲畜連人都不知去向,只這高土堆上疏落落還有八九處地方,大都為了水來太快,先是不舍那些破舊房舍器具,不肯離開,後又想逃無力的婦孺老弱,有點力氣和三五日存糧的已早逃光,只剩這些可憐人守在原處,人數不多,那些土房怎經得起這大雷風暴雨?一眼望去,沒有一處不是牆倒屋坍,破散狼藉,每處都有四五六七個老弱婦女擠在一堆,多半頭上頂著半張破蘆席,一個個落湯雞也似,雨勢一小,相繼戰兢兢立了出來。 遠的地方看不清楚,近的兩處離山不到半裡,本是上下種滿玉米(即玉蜀黍,北方名棒子,南方多稱之為玉麥、珍珠米,西南諸省名為苞圠),看神氣這家土人平日定必勤儉,所種莊稼比誰都好,坡頂設備齊全,土房也較別家整齊寬敞。共是老少兩個農婦和兩個六七歲的幼童,別處都無成年男子,只這一家還有一個少年農夫,似是祖孫、婆媳、夫妻,一家五口。少婦還未立起,剛將頭上那片半舊的蘆席推開了些,由那被雨水濕透的亂草中抱緊兩個幼童正在大聲勸說,老婦已首先鑽出,朝四面看了一看,便朝那業已坍塌的土房中顛拐著兩個小腳急匆匆走去。 農夫跟蹤趕出,伸手想拉,被老婦回手一推,氣急敗壞朝那半邊房頂已塌、像個人字形、還帶有半扇破門的破房隙中鑽了進去。農人一把未抓住,地上泥滑,反被推跌了一交。一見老婦鑽進破屋之內,急喊得一聲「娘啊」,慌不迭爬起,縱將進去。少婦瞥見,也忙將兩子一推,縱身趕出。夫妻二人還未搶到,先是嘩喇一聲,那半間破屋本已快倒,哪禁得住老婦氣急心慌往裡一闖,當時倒塌下來。 總算房頂不重,又被風雨將上面茅草泥土沖去多半,只剩薄薄一層房頂,土牆又往外倒,少年農夫剛到房前,瞥見房頂牆上泥土紛紛墜落,便知不妙,一時情急,上面手臂一抬,便將前面房頂上面碎倒的幾根木條樹枝連同泥土茅草一齊打飛,老婦恰巧抱了一些破舊東西和一口碎鐵鍋沖了出來,被少年一把抱住,農婦也是搶到,夫妻二人見老婦滿頭泥土,頭上有血,一面扶住,代她拂拭泥土,整理衣服,一面哭勸,也聽不出說些什麼。 老婦先將手中抱的東西連同那口剛碎的鐵鍋交與農婦,反倒面現笑容,走了過去,抱著兩個幼童親熱,從懷中掏出兩大塊食物分與大家。農人夫婦便勸老婦同吃,老婦忽然大怒,朝少年喝罵,聽那意思似說方才業已吃飽,此是家中僅有的食糧,我並不餓,如何糟蹋,隨又轉身拉著農婦的手說笑,似甚親熱;又將兩個周身水泥的幼童摟在懷中,親了又親。這時雨已不下,只是風狂水急,大量洪流漫山遍野而來,激得那些肢陀之間到處水花騰湧,聲如雷吼。 天空中的風依舊猛惡,不時還有雷鳴之聲,仿佛還有大雨快要降下,光景十分慘厲險惡。李善由和尚口中間知那農夫名叫陳玉,人最勤儉耐勞,本是逃荒的難民,先只一母,後在當地種了些灘田,母子二人由討飯變成種地,不消兩年便成了家,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家五口沒有一個閒人,每年收成比誰都多。夫妻母子都肯幫人出力,家庭也極和美,想是不舍今年新蓋的土房和新種的第二次莊稼沒有離開,總算地勢較高,莊稼雖被水沖去,人還保住,以他全家那樣勤儉,也許還有吃的。 李善早已有一點感動,再見另一處土堆偏在一旁,也是四面被水隔斷,景象卻又不同。為了土坡較大,住了三家,留下的人共是幾個婦女,內中兩家土房均已坍倒,只有一家保全一間半矮房。風從西北而來,被前面兩家擋住,才得保全。內中一個中年農婦和一十六七歲的農女已在升火燒飯。那兩家破屋主人共是兩老一少,先在搶拾地上的破舊衣物、用具。 經過那樣狂風暴雨本就亂七八糟,灑了一地,這老少三人先為一塊木板、兩件舊衣爭奪口角,做飯那家望著他們好笑,也不勸解,不知說了兩句什麼不中聽的話,先吵嘴的三人似見自己周身泥汙,房物蕩然,對方房子沒有倒光,母女二人又換了一身幹的舊衣,神氣驕做,還說冷話,全都憤怒,各自停了爭吵,轉向對方喝問,由互相對罵變為動起手來,在狂風雨水中扭成一團,引得廟中避雨的土人紛紛議論。內一人說:「這三家婦女冤家一樣,男的平日說上許多好聽的話,你看水災一到,三弟兄連娘帶老婆一個不管,丟下就跑,方才有人做好事,還想領頭打飛食,不是那兩位老爺心明眼亮,差一點害得大家都沒吃的。如今大雨才止,他這三家婆娘便動起手來,真個現世。我早想好,今日不比往日,他三弟兄再要和那年放賑一樣行為,我們不打他個半死才怪。」 李善見那人身材短小,一身紫黑皮膚,筋骨十分堅強,語聲大高,西廊又有三人擠出,似朝那人理論,剛喝得一聲:「楊老,你說誰呢?」 殿外立著兩個手持長棍的和尚立時搶前怒喝:「你們要吵到外面去,誰也不許再進廟來。」 那三人都是橫眉豎目正要爭論,忽聽眾人齊呼「不好!」 抬頭一看,對面那家老婦已縱身入水,隨流而去。 原來那老婦見雨住之後,所有房舍衣物以及多年辛苦積蓄的用具被這一場風雨送個乾淨,最痛心是因見年景甚好,以前土房大小,把夏天打來的糧食賣掉,重新蓋了幾間土房,又買了幾隻肥豬。剛安排定當,兒子夫妻也有了住處,不像以前全家擠在一間豬圈似的土屋之內,正在高興,誇媳婦能幹,孫子乖,全家都能出力,以後日子便可過得好點,不致家無存糧,種田之外兒子不另賣苦力便沒有吃的。 不料一場大風雷雨把好幾年的心血沖個乾淨,想起以後日子難過。當初便為水災逃荒來此,剛喘一口氣,無端遭此慘禍,本就萬分悲憤,雨住之後去往破屋一看,好些應用衣物是心愛的多被狂風刮走,越發觸目傷心。覺著自己年已七旬,苦已受夠,照此災荒,必累兒孫媳婦更加受罪,又悔不該蓋這三間土房,以致把存糧用掉,只說秋糧可以接上,照這年景,便賣青(農民為了青黃不接,急於用錢,每將未成熟的糧食折價賣與左近大戶。名為賣青,吃虧甚多。地主仗此重利剝削,往往致富)與人,吃上一半的虧也能度日,省得小夫妻和兩個孫子常年受罪,冬冷夏熱多吃一年苦頭。如今弄個精光,怎對他們得起?又想去掉一人,他們便可多活了一兩天,因此萌了死志,由天明起餓了大半日。剛由破屋把隔夜制好準備天明全家吃完做事的麥餅取出,分與兒孫媳婦,連未了一口餅都捨不得吃,看著四人吃完,餓著肚皮,借著分拾被風吹落的東西,乘人不見,冷不防投水自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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