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雲海爭奇記 | 上頁 下頁
二四八


  退行三步,就臺上只一縱便是二三十丈,飛落場心,身形一閃,箭一般馳向穀口而去。為首三丐也自中坐,餘丐旁立。蔡烏龜也由側面循階而上,到了座前麻袋上跪下。浙幫丐首邢飛鼠己先跪倒。兩邊各跪一個,俱是一言不發。

  眾蔡黨聽老丐辭色溫和,似欲息事寧人,又聽說把守穀口的那三蒙面人乃是天山諸俠,暗忖:事已至此,雙方勢力懸殊,主人自己先是一個逃走,一個屈伏,不能再怨外人不盡朋友之道。本就強弱相差,好容易雙方道術之士盡去,成了平勢,可以一拼,不料還有本命剋星潛伏,突然出現。這為首三異丐,竟是前明天啟時的叫花老祖師、丐中仙俠葉神翁與外號王三手的王鹿子,有此兩人出頭已是不了,況又加上一個滇西派的劍仙諸平,便适才一干道術之士不走,也非其敵,何況對方只一舉手,立成菌粉,負氣無用。這類奇事,百年難遇。此時出走,邢党中人多抱一網打盡之念,定必攔阻交手,看情勢決無勝理。對方話雖謙和,隱有骨刺,留下令行,必有深意,表面既未難堪,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樂得就坡順下,見識一番再走。

  眾人多是一般心理,內有幾個覺出自己多年威名,今日已栽筋斗,再留無顏,意欲設詞先行。經同伴中深知厲害的暗中示意,力加警告,只得強忍氣性,在旁靜候,略一遲延,已有數人先向諸異丐拱手說道:「我等與浙幫本無宿怨,俱為朋友之義而來。現在既有諸位祖師老前人出頭公斷,主人尚且聽從,我等焉敢違命?進退行止,悉聽吩咐便了。」

  前發話的王鹿子含笑點頭,葉神翁隨請中座諸平發落。諸平笑道:「我已說過,此來隻看熱鬧,助二位清理門戶。這類家務事我弄不慣,還是王、葉二兄自己了斷吧。」

  那名叫葉神翁的是個瘦長老人,聞言,手向王鹿于一舉,王鹿子也舉手向裡。眾人見眾異丐中只葉神翁一人衣服雖然破舊,卻是洗補得十分清潔整齊,貌相也極清灌古秀,初來時混在眾異丐一起,始終不曾言動,多未在意,這時處近,又聽說是鼎鼎大名的丐中仙俠老前輩,俱都留心注視。見他松鶴之姿,舉止靜雅,宛如畫上仙人形態,看去神情沖淡已極,只覺清高可敬,並不見有一毫火氣。再想今日之事十九于花、蔡兩人不利。但看這幾位祖師前人,辭色舉動俱極和平,與馬玄子。呂暄等人立意相差頗遠,大約只對肇首諸人略加責罰,不知主人花四姑何以如此害怕?方自尋思。葉神翁已不再讓,目視下面,從容問道:「你們有什話說麼?」

  邢、蔡二人同聲應道:「孫兒知罪,聽憑祖師爺發落。」

  二人都是一樣答話,只蔡烏龜語氣略帶悲憤。

  葉神翁先向邢飛鼠道:「你先後行事俱是迫於無奈,素行又頗自愛,雖然情有可原,犯過也輕,終是出於常軌。你本世家子弟,但是既入我門,便守我法,不加處責,恐日後兒孫輩效尤。現有兩條路走:一是不許動用你家中私財,三年以內,在江南諸省親自沿門乞討,積聚一千銀子以充善舉,同時還須救活十二條人命,逾期加倍處罰;另一條是自往上天竺公堂拘禁三年,每日只有半碗薄粥充饑,今日當眾另打荊條八十一下。以上兩條,任你自擇。」

  邢飛鼠答道:「孫兒願領第一條恩諭,不敢違命。」

  葉神翁道:「以你微名,必有人暗助,千金不難。救人不論事之大小、題之難易,遇上便不容規避,只許多救,不許少救,卻非容易呢。可起一旁,看你將來機緣如何吧。」

  邢飛鼠謝恩起立。

  葉神翁又朝蔡烏龜冷笑道:「你平日那等行為,現心中還不服麼?」

  蔡烏龜平日為惡已慣,未以為非,當日只認這些太歲凶星俱是對方仇敵請來,只管屈于威嚴,乃是本門法度如此,向例只有後輩認罪,不得不學樣,本非心悅誠服。及見王鹿子令神乞車衛去止住谷口三俠,不令攔阻同黨出去;葉神翁開口先將邢飛鼠處罰,便料這些老輩前人並非人請,多半為了今日之事自行趕到。人如處在敵我相持之下,為了意氣顏面,往往死活均非所計,就是明知不敵,也欲一拼,可是一到遇見本身剋星,這等只有在上而無在下,宰割惟命決無倖免,稍有違忤,災禍便是奇慘,連氣也沒法喘的場面,除非真有血性的忠臣孝子、義夫烈婦,那還是處於敵對方面,才有勇毅浩然之氣與之相抗,否則平日任怎強橫人物,到此光景也由不得氣餒心寒了。何況蔡烏龜稱雄南服,本身師長已死多年,在上的祖師前人久未聽說蹤跡,淫兇狠惡無所不為成了慣習。一旦這些聞名喪膽的祖師前人突有多人,連那幼時投師僅偷看過一次、今已數十年未聽說起的家法牌一齊當場出現,心雖不忿,實已氣沮。

  再聽葉神翁這等一問話,再想起平日所行所為,又回憶到幼年拜那丐師習武,有一次帶了自己去往廣西白象山之地,看請法牌處置叛徒惡丐的慘酷之狀,益發心寒膽落。知道辭色稍有不遜,犯了蔑祖大條,身遭慘殺自不必說,連家中妻妾子女和所有田產家業均難保住。同是一死,何苦不給全家長幼留條生路?再者,上面三人所說無異金口玉律,死活全在他手,一怒便糟,曾玄之輩,向本門祖師前人討饒求恩,多軟也不能算是丟人。葉、王二祖上來辭色平和安詳,也許受點重罰能免一死。但是那兩面法牌乃是有名的追命凶符大歲,專為清理門戶處置叛逆兇惡而用。由洪武五年起,只一出場,無不死人。在數十年前,自己初出道時,已傳到第六代的前人手內,分南北兩幫執掌,輕易不曾出現,怎會又回到第三代王、葉二祖手內?只恐凶多吉少。

  念頭一轉,心又怦怦跳動。待了一會,戰戰兢兢伏地答道:「孫兒怎敢不服?只求祖爺看在孫兒恩師胡老前人份上,格外恩憐,保全家口。孫兒情願把家財一半捐入公地贖罪。」

  話未說完,葉神翁微笑道:「你自覺平生所行所為,今日才受家法處置,情真罪當,沒有不服麼?」

  蔡烏龜此時想起自己妻子家業與平日享受,全難割捨,一意求生,兇焰盡退,哪裡還敢再說半個「不」字?立答:「孫兒委實情真罪當,怎敢有違家法?只求祖爺格外開恩。」

  葉神翁道:「自你孽師死後,這二十年間,罪惡早已罄竹難書。最可惡是假名為丐,陰行盜賊之實。近年橫行兩廣,人若對你稍有違忤,便要殺害人的全家。平日享用逾于王侯,心仍不足,縱容門下徒子徒孫在外窮凶極惡,無所不為。昔年家法嚴正,本門子弟最是乾淨自在,其中忠孝仙俠人才輩出,致身富貴者也甚多,極少有忘本。自我和王祖師歸隱,傳到這一代上,一班長老前人皆因我二人學道修真小有成就,心中向慕,志在煙霞,少理家事,隨便將兩面法牌傳與徒弟,自身卻效我二人,人山采藥,學道修正,不再聞問家務,以致南北兩支付託非人,中間複經明末之亂,本門子孫多混身盜籍,因而起家。流風所播,群起效尤,日益橫行不法。

  近二十年來,南支僅江、浙兩省屢有異人正士清理門戶,防患鋤凶,人性又多和善,地方也極繁富,雖有少數凶頑,大體仍能保存舊日家規。餘下東南西南諸省,無一處不有似你這等敗類。南支家主吳莊,因循怠忽,見爾等鬧得無法無天,才在白象山公地召集南支各省團頭清理門戶。偏以心慈面軟,只將三兩凶孽正了家法,不特行法大寬,處置尤為失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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