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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良夫忙令停步,高舉火把等候。約有半盞茶時,忽聽張福高喊:「轎夫回轎,不要再往前走了!」

  跟著坡下黑影裡閃出兩枝火把、一盞燈籠,近前看時,騎馬的正是張福,還有兩個步行的壯漢,相偕趕來。到了三人轎前稟報,說這條山徑名叫碧螺彎,七彎八拐,外人到此極易迷路,有紅燈之處,全村只十來戶人家,地最幽僻,主人姓何,隱居山中已二十年,當晚正為長子完娶。張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為難,忽見兩名壯漢持著火把趕來,將他喚住,說他家主人知有貴客經過,特來迎接。並說轎子必定迷路,再不迫來,恐怕誤走蛇牙口等險地,黑夜裡難保出事。問他別的,卻答不知。因此著急,忙同回趕,直到轉過那片崖壁,才見轎子火把。跟著兩個壯漢也說:「家主人聞說三位老爺路過,剛好今天小主人娶親,備有薄酒粗菜,正好留客。本當親出迎接,因家中還有幾位不常到的遠客,不能分身,只在家中恭候。命我兩人來接三位老爺,務必光降。」

  三人一聽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适才所遇,越發心喜,隨口謝了。兩壯漢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處,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湯湯,與人馬步蹄踏石之聲相與應和,倍增幽靜。山徑不寬,倒也平坦,前面紅燈早已不見。走了一陣,路轉峰回,由一片果林小徑中穿過,再順林側危崖轉將出去,倏的眼前一亮。只見前面大小紅燈千百盞,高低錯落,燦如繁星,煙火光中現出一叢莊舍。舍前廣場上擺著數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劃掌轟拳,笑語如潮。再行數十步,又是廣溪前橫,上面架著一道赤欄杆橋。兩壯漢早往莊中跑去,張福下馬請示,間:「遞名帖不遞?」

  良夫算計主人必非庸流,看情景行藏已露,便命投帖拜會,張福連忙牽馬跑去。一行過橋不幾步,便見當中一所懸燈結彩的大門內,走出一個身著吉服的老者。堯民等三人忙命轎夫落下,走上前去。張福知是本家主人,搶前請安,投了名帖。一會賓主相見,老者先開口道:「老朽何異,佳客遠來,適值小兒完婚,未及分身遠迎。山居無多美撰,不嫌簡慢,請至裡面先用一杯水酒,略洗長途征塵。」

  良夫暗中查看,門前廣場上殘席未撤,賭酒方酣,坐客只主人出時略加欠身,外客來直如未見,裝束神情均不似土著山民,口音更不一樣。主人卻氣度閒雅,吐屬從容,迥然不類,愈知不是尋常人物。一同謙謝了幾句,和主人一同人內,門裡院字寬闊,碾牆粉壁,甚是整潔高大。屋內外到處燈彩輝煌,有十多桌筵席坐客已散,肴核滿地,七八個青衣壯漢正在打掃。耳聽笙歌細細由裡院傳來,入耳清娛,不同俗奏。三人心正驚異,主人已領了三人,繞了兩處回廊,走過大片菊花畦,一幢高約千丈的雲骨忽然當路。轉出峰側,數十盞紗燈湧現出一所精舍,琴書在壁,陳設無多,別饒清麗之致。東頭一張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圍著五個紫檀圓凳,桌上設著五份杯筷,都是極精雅的好瓷。除兩個供役使的青衣小僮外,並無他客。

  何異先請三人隨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峰腳下,將風爐上雙耳銅吊取到階前放下。堯民見那銅吊形如大肚石鼓,四邊俱有篆文,雙環無嘴,蓋有通氣驗水的活眼,知是用極講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幹此道,以上賓之禮相待,忙起致謝。何異見他內行,越發高興,手微一擺。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架上,取了一把形式古雅的紫金砂壺,走下臺階,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將銅吊水蓋往上一提,跟著一把砂壺隨手而起。新民坐離門近,見那砂壺也是定制之物,用玉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時恰好可以嵌在銅吊蓋底凹槽以內,為免燙手,蓋、柄也似黃色玉質所制。

  小僮提水進屋,隨將門側矮條几上原放的宜興壺蓋打開,三起兩落,倒水下去,將蓋蓋好,取過一個茶盤,上放五具明瓷細碗,先將茶倒去一杯,重又加水,略隔分許,一一斟捧了敬客,動作甚是敏練,事完退下,將壺中余水倒入吊內,退出門去。

  堯民等三人一嘗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勝,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讚美。何異見堯民擎杯微笑,直誇水好,便知他不以茶為盡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龍井春芽,只供遠來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這水卻是本山白雁峰頂小天池中靈泉,經老朽每年冬至先期涸幹石池,然後親率家人憧僕挑了砂甕,由後半夜交子時起,用竹制汲管,對準池底七個小泉眼汲取人甕,縋下峰來,平抬回家。按著汲取時刻,標明封識,原甕不動,埋人地底。大小三百餘器,逐日取用,以子時所取者為最佳。只惜泉源不暢,一個時辰所得,不過一二十甕。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輕易不以款客。山泉乃靈石法乳,每年只冬至後半夜起十日前後,舊泉漸涸,新髓初生,是其精華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泉尤勝。十日以後,泉源日暢,漲滿全池,雖比常泉尚佳,與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所飲尚系未兩日所汲,既遇知音,當以同享。适才已命小僮鋤煙往汲當夜靈泉,理好茶具,以備三公評賞。遠來腹饑,請先人座小酌吧。」

  說時,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圓桌上,來請人座。賢主佳賓,更不客套,隨意坐定,主人舉杯勸飲。良夫見樣數不多,肴酒精美,桌旁虛著一份杯筷,連座未撤,方欲動問,何異已先說道:「少時還有一位老友要來共飲,到時早晚無定,山野之人脫略已慣,請各自先用吧。」

  良夫心中一動,忙間:「此公何人?」

  何異道:「此人性情古怪,老朽暫不為之先容,等到見面再談吧。」

  良夫不便追問,只得住了。何異隨把談鋒又轉到茶上,由選茶談起,直談到採摘焙制、洗泡烹煮,以至於汲泉養水、火候茶具,一爐一炭之微,條分縷析,無不精絕微妙。堯民望族顯宦,久居大江南北產茶名區,于茶尤有夙嗜,平日極為講究,聞言也愧弗及,傾佩不已。

  四人正談得高興,忽聽門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們這樣吃茶,人都麻煩死了!」

  跟著湘簾起處,走進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來。堯民等一看,正是屢次深夜投函拔刀相助、自稱泥中人的那位俠士,連忙起立為禮,稱謝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還禮,笑答道:「我雖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套,耽誤清談?我已忙了半日,這份空著的杯筷,定是主人為我備下的。我們仍各坐下,且吃且談如何?」

  三人知道這類風塵異人多半脫略形跡,便道「遵命」,各自歸座。何異給泥中人斟滿一杯,笑問:「老弟事體如何,停當了麼?」

  泥中人道:「自從那年在此分別,已有四次過門不入,今日你卻料我必來,我的事想必也早在你的算中了?」

  何異笑道:「那個自然。你此次幫了新朋友的忙,又為故人報了大仇,真乃快意之事。不過那賊是姜家內弟,照今日算起,連我也沾了親,你的手腳做得乾淨麼?」

  泥中人道:「做得乾淨,還會落到你的眼裡?今日到此,原為向你打個招呼,並請你會會我這三位朋友,代作一個東道。我早就想往華岳、太白兩山一行,滿擬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動身,不料會有一點波折,說不得只好去永康虞老先生花園中暫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異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蹤詭秘,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兄适才問我,未曾奉告,難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來客姓名之理?你們相交在前,還是你說,還是我代說呢?」

  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巨猾!人家與你談正經,卻拿閑活打岔。我和他們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什話都說,不必忙此一時。我只間你,令新親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麼?」

  何異道:「憑你老弟,還忌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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