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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原來徐慶家貧,父親種著人家十多畝田,不夠度用,哪有銀錢備辦祭禮、昨日偏又被他父親逼往王家耽延了半天,回來天色已晚。當日一清早,才打了些野味,去往集上換些祭禮,因此來遲了一步。見周義已走,不曾話別,好生悔惜。

  嶽飛見天近黃昏,正想把供桌和剩的酒菜挑送回家,就便留徐慶吃完晚飯再走,忽見湯懷、張顯騎馬趕來。祭完,說起王家所請老師是位號稱名儒的道學先生,學規甚嚴,人最古板,說周侗好勇鬥狠,不是一個純正的人。常說,只要熟讀半部《論語》,便可以治天下,每日掄槍舞棒,至多練成匹夫之勇,有何用處?

  王明因他當過蔡京的上賓,朝廷親貴多與往還,因此奉若神明。開學不幾天,這位老師便要王貴下帷三年,目不窺園,先養好了浩然之氣,然後熟讀《論語》,自然就會治國平天下。並說湯懷、張顯每日下學要回家,不能由早到晚,亦步亦趨,學他那樣「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聖賢容止和吟風弄月的襟懷,是件最可歎借的事情,將來事業不如王貴也就在此。

  湯懷氣他不過,便把周侗平日所讀書中精義,去向老師執經問難,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將他問住。老師每次答不出來,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從容雅量」

  變作了赫然震怒。湯懷不提周侗所教還好,只一提是周侗所教,便即大聲急呼,斥為邪說,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門而「叩其脛」。

  王貴只前日乘老師進城之便,尋了一次徐慶,此外每日都在悶坐讀書,連武功也不能練,到周侗墳前祭奠,更休想了。老師放學又晚,高興時,常要學生苦讀到深夜才罷。附讀的學生也常不令回去,口口聲聲說是男兒立志,必須飽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味道,才能成大事業,老師卻是日上三竿,還自高臥不起。自稱這等隨其心之所欲的行為,正是魏晉六朝人的風度,此中藏有許多大道理、大學問,不是後生小子所能領會,不是其人,也不能說。學生熬了夜,頭昏腦脹,沒有精神讀書,只好去學「宰予晝寢」,與老師同夢周公。

  湯懷、張顯的父親都當過邊將,知兒子本領都是周侗所教,平日又不喜歡這類道學先生。送子附讀,由於王明強勸,並非本意。無奈老師名望太大,這時還不願得罪,當日湯懷、張顯前來上祭,還是推說家中有事,才得脫身。

  小弟兄四人談了一陣,湯懷、張顯先自辭去。岳飛同了徐慶回家,吃完夜飯,徐慶剛要走,岳母忽然發現周義在嶽飛枕頭底下留有一封信,還有四十多兩銀子和一本手抄的孫武兵法摘要。信上大意是:當年怕有春荒,這幾十兩銀子乃湯懷之父湯永澄所贈,特意留贈伯父伯母,以作度日之用。

  嶽飛看完,想了一想,便稟明父母,分送了十兩銀子與徐慶。徐慶也未推辭。岳飛懷念師門恩義,每日仍往周侗墓上看望,隨時祭奠。

  光陰易過,不覺已是三月底邊。嶽飛望著墓前所種花草,業己盛開,正在傷心感歎。忽見愛妻李淑趕來,說當地逃來了大批難民,麒麟村王家恐受騷擾,已將莊門緊閉,戒備甚嚴。那些難民,多半衣不蔽體,面有菜色,還有好些負傷帶病的人在內。各地正鬧春荒,鄉村百姓俱都窮苦非常。所過各州府縣,又將城門緊閉,不許他們進城。開頭人數少時,常受官軍差役們的欺壓淩辱,後來逃荒逃難的人到處都是,越聚越多。軍差恐怕激變,欺壓雖然好了一些,難民求食卻更艱難,所受嚴寒困苦,慘不忍言。眾怒既深,民變易起,稍有數人登高一呼,幾聲怒吼,當時便結成一夥,專和官府富豪作對。於是年輕力壯一點的,都成了官軍的死對頭,老弱婦孺便受盡嚴寒,流離道路,死無葬身之地。

  嶽飛聽完前事,不由激動義憤,邊走邊問:「週二哥所送的銀子,還有多少?」

  李淑氣道:「你還說呢!我們早打過主意了。婆婆強著公公去見王員外,請他能夠領頭放賑更好。否則,我們買他二十幾擔粗糧,熬上幾大鍋粥,專給那些老弱婦孺度命也好。不料王員外見了公公,和周老師未死以前大不相同,口口聲聲說善門難開,非但不肯放賑,連賣粗糧給我們也怕惹事,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公公只當王員外素有善人之稱,以前談得又好,決不會一毛不拔,沒想到白受了一頓奚落。婆婆向來不願求人,今天因見這些難民圍在這幾家財主的莊前悲哭不止,實在可憐,特意命我把你找回商量,想讓你尋找王貴、湯懷、張顯他們,拿同學的情分再試一回。這事情越快越好呢。」

  二人正走之間,遇見兩個鄉民,說難民人數甚多,單麒麟村就聚集了一千多,傳說後面還有一夥專一打搶富戶的強盜也快趕來。官府正在調兵遣將,準備迎頭堵截,把他們當作反叛全數剿滅,去向朝廷請功。知道王員外的兒子王貴和一些同學本領高強,左近這幾家財主又養有不少壯丁,特地派人來尋他們商量,請這些財主大戶們幫助鎮壓難民,削平反亂。

  岳飛聽了越發有氣。暗忖:「這班難民,不是官府橫徵暴斂,刮田追糧,逼得他們到處逃亡,便是金兵侵犯國境,官將們不能盡守土之責,不戰而逃,以致他們飽受敵人殘殺之餘,九死一生,逃了出來。再不,就是官府貪庸無能,逼得他們走投無路,激起來的民變。這都是內憂外患兩下交迫所造成的慘狀,如何還以暴力鎮壓:似這樣把有用的兵力不去對付敵人,卻用來殘殺自己的窮苦百姓,依靠的又是那些專一欺壓窮人的土豪大戶。自來亂世入命不如雞犬,官紳一氣,只圖貪功冒賞,定必多殺善良。這一來,雙方仇恨越結越深,各地的民變越來越多,金人也必利用時機大舉進攻,轉眼便有國破家亡之禍,如何是了?」

  正越想越憤慨,猛一抬頭,瞥見岳母滿面愁容,倚門相待,忙趕過去,喊了幾聲「娘」,又問:「爹呢?」

  岳母苦笑道:「你爹找人去了。地方上來了這許多的難民,官府置之不問,我們這裡還好一些,有的地方,硬說他們是盜賊,還要激起民變。我明知湯懷、張顯、王貴他們家有大人,做不了主,無奈這班難民實在身受大慘,我們哪怕丟臉跪門,也要盡心盡力,試他一試。你張、湯兩位世伯人較直爽,湯懷、張顯又是他們心愛的獨子,你先找湯懷、張顯商量,再由他們去向大人勸說。內中只有一家點頭,王明素來好名,就不會袖手旁觀了。這和求人不同,受點閒氣也不相干,你快去吧。」

  岳飛連聲應「是」。

  岳母又將他喊住道:「方才聽你爹說,官府招募一些了壯丁,與那些富豪大戶合力,以防反賊作亂。王明是當地首富,惟恐難民去到他家求食,無法應付,又想借此代兒子謀個軍功,聽官府一說,當時答應。王貴竟想照顧你和徐慶,把你二人的名字也開了上去。你雖然文的武的俱都學過,可惜家世寒微,無人引進,按說這倒是個進身機會,你的心意怎麼樣?」

  嶽飛氣道:「什麼叫反賊!還不是一些窮苦的善良百姓麼?拿屠殺善良作為進身之階,首先違背了周恩師的遺囑。就是王家寫了名字,兒子不去,他也無奈我何。」

  岳母笑道:「五郎真乖!我和你爹都怕你到了王家,卻不過小弟兄們情面,去當官府爪牙,做那傷天害理的事情,既然謹記恩師遺命,再好沒有,你快去吧。」

  岳飛才知母親有意試他,忙說:「娘請放心,兒子決不敢違背爹娘恩師的教訓。」

  說罷,先往湯懷家中趕去。

  湯懷之父湯永澄和張顯之父張濤,都是老年退休的武將。家財雖沒有王明豪富,也有不少田業。岳飛因為湯永澄很愛湯懷,以前雖因貧富懸殊,輕易不肯登門,周侗又不喜歡與這些富人來往,但永澄性情比較爽快,只要把他說動,事情就好辦。滿擬一到便可見到湯懷,只一開口,定必點頭,去向他父勸說,哪知湯懷尚在王家未回。心想:「我真糊塗,怎會忘卻他和張顯都在王家附讀!大批無衣無食的難民都在嗷嗷待哺,等他二人回來,豈不誤事!若是先到王家,連王貴都可見到,這三個師兄弟也不會不聽我的話,但最能出錢的還是王明。他一個不答應,連張、湯兩家也難免於設詞推託了。母親那樣細心的人,怎會忘了這兩人此時不會回來?事若不成,非但於心不安,也對不起父母這番苦心。」

  兩次想要直接去見湯永澄,俱因人微言輕,一遭拒絕,底下便難說話,欲行又止。

  心正躊躇,忽見兩人跑來,老遠便高聲急呼:「快些緊閉莊門,難民來了!」

  湯家門外本有多人在那裡交頭接耳,當時就是一陣大亂,內有兩人便往裡面跑去。

  原來張濤方才聞報,麒麟村來了許多難民,王明緊閉莊門,如臨大敵。群情憤激,非要吃的不可,王明想請官兵驅散,那位名儒老師被張顯用言語激動,出頭勸止。說:「王道不外乎仁義,只要東翁抱著民胞物與之心,親自出面,把安貧樂道的大道理和難民們講一講,自然就會退去。」

  王明到底懂得一些人情,覺著難民們正在急於求食,不是幾句空話所能擋退,又不願得罪名儒,便說:「我才疏學淺,德不足以服人。只有老夫子德高望重,婦孺知名。如能現身說法,以聖賢之道治逃難之民,登牆一呼,定必一言而安全莊,使其心悅誠服,受教而去。」

  這幾句話,當時鼓起了老師浩然之氣,笑說:「我十年讀書,十年養氣,至誠之道,可革金石,與天地參,而況人乎?事關東翁全莊財產安全,食其祿者忠其事,『雖千萬人,吾往矣!』」

  說罷,便自起身。

  王明為防萬一,又派了些莊丁保護。張顯本意利用這位酸氣沖天的名儒老夫子去勸王明莫請官軍,以防鬧出事來。不料這位老夫於竟會自告奮勇,登牆頭而論聖賢之道。因老師平日自命經國濟世之才,常說得人頭疼,都想看他一言而安苦難之民,躲在一旁,沒有過去。

  這位名儒滿想只要把《論語》上的道理讀上一陣,便可使難民退去。誰知這些他認為是貧苦下愚之民的人們,並沒有體會到他的微言大義,也不像那些聰明的財主肯聽話。名儒胸中雖然藏有兩個半部《論語》,說話的技巧卻不大高明,忘了「衣食足而後知禮讓」的古先聖賢之言,卻把「愚民無知」

  等毫無禮貌的話掛在嘴上。這一來激動眾怒,他那一套聖賢之言絲毫不曾生效,卻被難民們罵了個狗血噴頭,石頭土塊,暴雨一般往莊牆上打去。

  這位名儒謹記知命者不立乎「莊」牆之「上」的聖人之言,固然嚇壞了個屁滾尿流,直喊「親媽」,狼狽逃下,隨行保護的人也連帶遭殃。若非隔著一道護莊河,這些難民又是饑火中燒,沒有力氣,不打得他們頭破血流才怪。

  本來先只圍在莊前求救的難民,現在口氣全都強硬起來,非要主人開倉放糧,死也不退。同時又聽傳說另有大批難民正往湯家這面趕來,聲勢甚是驚人。張濤與湯永澄交情甚深,連忙命人送信,要永澄早作準備。並說有的大戶人家業已被搶,難民雖然只要吃的,不搶東西,可是所有糧倉全被打開,搶個一空。別的州縣還有就此殺官造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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