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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世澤溯川東十畝芳塘容小隱 孤身游冀北千行楊柳醉高人

  北地山嶽大多童禿,雄厚有餘而幽麗不足。見慣峨眉、青城、黃山、白嶽之奇的遊客每以為是美中不足。其實大行自西方蜿蜒而來,穿行冀、晉、豫三省邊境,為程數千里,以達於海。其中林巒森秀,泉石清幽,複嶺重岡,亦多勝處。山勢到北京城西三十裡忽然成一別阜,自具洞壑之奇。都人每當春秋佳日輒喜登臨。其最名勝處在香山、翠微之間,名刹甚多。在翠微山者號稱為八大處;香山以碧雲、臥佛兩寺著名,尤為禮佛者所樂道,其實風景叢林均不如翠微遠甚。真具遊癖的人多喜翠微,而輕香山。因在城西,總名西山,阜成門乃山行必由之地。

  離城八裡有一小村鎮,地名柳塘村,共只三五十戶人家,內中一家主人余式,上輩本是川東世族,流寓到此。因在當地置有大片產業,門前又是大片湖蕩川日京三四百年前溪河湖蕩頗多,清中葉後始漸湮塞,西山爽氣,近捐眉字,水木清華,頗多勝趣,便隱居下來。余式十六歲上父母雙亡,從小便喜任俠習武,雖然文武雙全,卻不求進取,專喜物色異人奇士,日常都在留心尋訪,均無所遇。

  因他為人謙和,出身富貴人家,不帶絲毫習氣,酒量又好,村中無論老少全都和他說得來,善名久著,武功也頗不弱。離村三裡有一小鎮,乃是行客往來打尖之所,酒家黃四,酒最出名,更有自製野味供客下酒,雖是鄉村小店,頗有名聲。余式無事時,也常屏退從人,前往沽飲。店近官道,店側有一片樹林,垂楊古槐,濃蔭如幄。酒家善用地勢,每當夏日,便在林中擺上一些桌凳,連賣酒飯,代賣冰水梅湯,生意甚好。林中並有一座瓦亭,亭中也設有兩個茶座。

  這年夏天清早,餘式西山訪友路過當地,因時尚早,過時見林中無什客座,只有幾個赤背村農躺在長板凳上鼾睡未醒。旁坐一個身材矮瘦的小老頭,穿著一件黃葛布的長衫,手持一把摺扇,獨個兒坐在樹蔭之中,用扇擊桌,連喊:「你們這裡的人都聾了麼?

  喊了半天怎一個也不過來,欺生不成?再要裝聾作啞,惹得老頭子性起,點把火,連這片樹林都給燒掉,休要後悔!」

  餘式本已走過,因聽老頭罵人,再一停步,聽出那扇子似是鐵制,心中一動。待要回身察看,黃四已由室中趕出,悄聲說道:「好鞋不沾臭狗屎,二爺理他作什?」

  隨聽老頭罵道:「瞎眼狗才,打量人家都像你呢。我老頭子一頓吃幾十斤酒,只是太窮,沒錢買酒,好容易遇見一個空子,如其被你點破,看我少時不把你打扁才怪。」

  余式聞言暗忖:「黃家的酒醇美有力,我才能吃兩三斤已算大量,這老頭子能吃數十斤,那是如何吃法,我倒要試一試。」

  少年心性,想到便做,朝黃四使一眼色,不令開口,隨往林中走進。又聽老頭自言自語道:「真打算存心請客,不要擠眉弄眼;不對勁,莫看你肯花錢,我老頭子還不定領不領呢。」

  餘式再一走近,看出那老頭穿得雖甚破舊,神情甚做。這時天過辰初,陽光由林隙中射入,恰射在老頭臉上。六月中旬的天氣,自己走了一段已然通體見汗,老頭既不怕熱,那麼強的日光射到臉上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手中摺扇又黑又亮,看去分量頗沉,明是精鐵所制;再聽這等說法,心又一動,疑是異人,便走近前去將手一拱,賠笑道:

  「老先生如不嫌棄,我奉陪同飲幾杯如何?」

  老頭始而不理,餘式二次又問,老頭忽然怒道:「你這叫什麼玩意?明明知我口饞量大,偏裝著玩兒,請不起客沒有人勉強你,幾杯酒休說是吃,還不夠我聞的。你沒聽說我要幾十斤才過癮麼?真想請客,教他們先來十斤,等我把酒性逗起,見個意思,然後教黃四把那原封好酒開上一壇,與我過個足癮,有你的好處。至不濟,也把你那身上三十多兩銀子花掉,省得大熱天帶在路上出汗,多好?要捨不得花錢,趁早往西山找對頭去,沒的三杯五杯招我老人家噁心。」

  余式人甚聰明機警,聽老頭越說越不像話,暗忖:「自來奇士高人多喜滑稽玩世,否則萍水相逢,怎會說話如此不通情理?」

  等他說完,笑答道:「我沒料老先生如此豪爽,休要見怪。既是海量,何必十斤,盡用好了。他這裡二十斤一壇的方是陳年好酒,我命他先取兩壇請老先生一嘗如何?」

  老頭立轉喜容道:「你這娃兒倒有一點意思。既說陪我,你也坐下。我老人家酒吃夠了便睡,你如乘我睡熟溜走,那就害苦了我。」

  餘式道:「焉有此理。」

  隨喚黃四取兩壇原封蓮花白,有什麼酒菜都取了來,再殺兩隻雞,與老先生下酒。黃四雖料定老頭是個騙子,但知餘式公子哥的脾氣,心想有人會賬,我便不怕,管他閒事作什?貪圖多賣,把箱中的隔夜酒菜,連同新熏烤的抱腿、兔脯、山雞等待制野味儘量取出,擺了一桌,將酒罈打開,並在老頭面前放了一個大碗,把酒斟上。老頭好似犯了饞癆,毫不容套,左手端碗,一揚脖,呼的一聲先去了大半碗。右手也不用筷,抓起盤中一條雞腿,啃了一口雞肉,連嚼兩嚼,再端碗一飲而盡。

  餘式見這等濃厚的白酒竟能如此豪飲,大是驚奇,忙又給他滿上,老頭照樣又是兩口飲完,一路亂搶,手口並用,神態甚是滑稽,看去饞極。似這樣接連七碗過去,少說也有四五斤下肚,方始舉碗笑道:「古人飲茶,七碗風生。我以酒代茶,也是七碗一停,你怎看著我一口不飲?」

  餘式見他飲此大量急酒,太陽地裡自己勢不可擋,老頭若無其事,除吃相難看外點汗俱無,越疑異人,恭身說道:「後輩量淺,不敢多飲。這裡太陽已照進來,請移往亭中陰涼之處,用小杯奉陪如何?」

  老頭把眼一瞪道:「我最喜在太陽底下飲酒,人家賞月,我賞太陽。你不知道太陽好處,只管走開,只把銀包留下,你那三十多兩銀子也就夠我吃個十幾頓好酒,你當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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