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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這樣快馬,又是冰天雪地,奇冷徹骨,我們不比那該萬死的畜牲,到底是人,怎追得上?他自家近來年老力弱,連一匹馬都擒不住,被他放逃,卻拿我們發威出氣。經我怒問,又說對你不是對我,恨到極處,忍不住打了他一嘴巴。他雖不曾發那凶性,仍以好言安慰,我知老鬼笑裡藏刀,反復無常,往日雖然對他倔強,沒有今夜這樣無理,一個不巧就許生出惡念,性命難保。好在我已橫了心,這樣人生活也無趣。以前還說為了老爹,只要真心相愛,也還不去說他。沒料到他連我也疑心起來,早晚是死,索性拼命。休說對我打罵行兇,只要欺你太甚,也必和他拼命,自殺都可,決不受那惡氣。」

  旺子本來細心,此時身在患難之中,自知難活,回憶張莊石牢被困之事,反倒有些膽大心定,始終一言不發,仔細觀察。見這兄妹兩人語聲雖低,一個慷慨激烈,一個似恐妹子恃寵而驕,觸怒敵人,一同受害,不住婉言勸告,始而各說各的,少女一任乃兄力勸,照樣說之不已,方覺前後的話好些矛盾,語聲也比前稍高,自己橫在她的腳旁,也無絲毫顧忌。跟著聽出少女還在怨望悲憤非常,少年口風忽轉,仿佛妹子不聽他話,也生了氣,一面規勸,並代敵人解釋,力言:「我們每日享受遠勝王侯,師父對你那樣憐愛,他這人何等機警明白,料事如神,你真心對他,斷無不知之理,不能為了近來他因心中有事,人不高興,容易發怒,便生疑心。照你這樣,人前背後辭色不遜,早晚弄假成真,激出事來,害了自己,還要連累全家,那是何苦?」

  少女冷笑怒道:「我決不逃,也決不受人的氣。休看我和他沒有明媒正娶,既是同床共枕,總算敵體,我並不嫌他老,又無過錯,對我母家的人便應格外看重。他自己虧心,卻想殺雞嚇狗,拿你示威,決辦不到,情願死了乾淨。你如怕受連累,幾時他只對我再說一句錯話,或對你們行兇發威,我便以死明心,自殺在他面前,叫他以後想起悔恨也是好的。」

  少年好似攔她不住,恐其越說氣越盛,話也越深,被人聽見惹出事來,連說:「耽擱時久,恐師父尋來,又生誤會,且將這小狗送往牢內,辦完正事,明早再說也是一樣。」

  說罷,挾了自己當先往下走去。中間曾見少女暗中拉了乃兄一下。這末了一段並無人跡,不知二人是何用意。

  這裡景象如此陰森淒厲,牢內不知還有多麼可怕。忽聽一聲悲呻由側面洞角隱隱傳來,仿佛苦痛已極,人也走到下面牢洞門外。少年開鎖入內,見那牢洞形如穹頂,半方半圓,寬只兩丈,高達十丈以上,四面都是又堅又厚的崖壁,仿佛整座山腹挖空而成。除入口半人高的鐵柵門人須俯身而進外,靠裡兩面洞角各有一條裂縫,一寬尺許,另一面寬還不滿一尺,人須側身貼壁擠將過去。內裡似有微光閃動,離地三丈橫著兩根鐵樁,地上埋著一根粗鐵樁。

  兄妹二人先打手勢,少女忽然笑道:「我今夜真氣得心痛,懶得上去,再說那等慘酷情景也看不慣。這娃兒小小年紀,無緣無故半夜三更來此送命,也許還不知為了何事,也真可憐。不是怕你膽怯,又被師父辱駡,我也不會跟來。反正這娃兒逃走不脫,原路無法逃走,東夾縫內又是石牢,他如前往,嚇也把他嚇死。依我本心,連綁繩都可解掉,叫他死前鬆動鬆動,長點見識,去投人生,省得下一世又做冒失鬼也是好事。但恐師父又怪我心腸太軟,不敢做主。好在來時沒有明令吩咐,就便宜他一點,綁在樁上吧。」

  旺子見那少女口中說話,暗朝自己使了一個眼色,又朝西夾縫一指,再朝胸前拍了一拍,比了兩個手勢。話還不曾聽完,東夾縫那面又接連兩次慘哼悲嗥之聲,比起前聞還要淒厲。古洞陰森,昏燈搖焰,照得人影幢幢,宛如鬼魅,看去已使人心寒膽悸,再聽這類垂死的哀鳴,那血腥氣又一股接一股由東壁角夾縫中隨同那股陰冷之氣不時傳來,當時毛根欲豎,如臨鬼域,由不得生出一種恐怖之感。方想:這條小命決保不住。這兄妹二人還有一點人心,少女所比手勢,似令自己留心,將膽放大,只末了所比兩個手勢不知何意。這裡沒有別人,他兄妹好似同一心意,並不避諱,為何這樣掩掩藏藏,使人不解。明說出來,我也感激。

  正打算用話試探,少女話恰說完,忽聽離地兩丈來高的崖壁上面怪聲怪氣有人答話道:「心肝兒,你說得對,我已知你心意,要如何就如何,反正小狗已入天羅地網,誰也救他不走,只你願意,任憑做主便了。」

  旺子仰望上面,昏燈影裡有一拳大小洞,敵人語聲便由內裡隱隱傳來,若遠若近,淒厲刺耳,知是怪入所發,但比初遇之時還要難聽得多。方想,這麼厚的石壁,來路和門外均未見什人影,這兩兄妹的言動和背後之言怪人怎會知道?難怪少女只打手勢,不肯明言,且喜不曾冒失,否則豈不連累好人?

  抬頭一看,少女似因旺子不曾開口,面有喜容,先用手指朝小口上一按,意似噤聲,再仰面怒答道:「該死老鬼,無緣無故嚇我一跳,只說方才那點心還未吃完,便自追出,事情已完,不會跟來,你還是這樣瞎疑心,真個氣人。你叫我隨便做主,我還沒有那大膽子呢。這娃兒雖然年幼,看他神色鎮靜,被擒之後一言不發,又能騎那花馬,分明是你強敵門下無疑。這樣大雪深夜犯險來此,十九奉有師命,為了月初頭那一件事,來此窺探也未可知。我料他人小膽大,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其大意將他鬆開,萬一有什變故,你又怪我偏向對頭,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邊說邊喊:「哥哥,還是將他綁在鐵樁上面放心得多。」

  少年正要動手,牆上小洞又在答話,笑說:「小心肝,我真拿你無法,樣樣依你,還不消氣,要我怎麼樣呢?我向來說話算數,就是鬆開逃走,也與你兄妹無干,總好了吧。」

  少女方始笑答:「我知你這個老不要臉的,此時專想討我喜歡,別的一概不論。你雖這樣說法,我卻不能過於疏忽,萬一發生變故,你不必說,我兩兄妹一樣難逃公道,不能為了負氣便誤正事。不過這娃兒死得可憐,在來意未問明以前少給他吃點苦頭,免我想起他那受罪慘狀又做怪夢。底下由你下那毒手,我眼不見,心不煩,只請事完五日之內不要到我房裡來,免我想起噁心,你不怪我膽小懦弱,就足感盛情了。實不相瞞,你平日老是那麼滿臉笑容,又生就一隻巧嘴,仿佛又誠懇,又謙和,又明白道理,甜得使人不願離開,做夢也想不到本相那等兇殘。我嫁你雖是受逼,一半也是出於自願,否則我性子烈,你所深知,情願一死,也決不從,怎會對你那好?如非你近來野性復發,常時出外傷人不算,還擄些回來,當面殘殺,我見不慣這樣殘忍行為,又恐好端端的惹出滅門之禍,每一想起心驚膽跳,實在難耐,也不會對你常時負氣了。」

  旺子見她口中說笑,面上卻帶悲憤之容,一面指了指上面,指了指自己,再將手連搖,又比了兩個手勢,與前相同,忽然有些醒悟,忙將頭一點,少女立現喜容,少年卻是膽小異常,神情惶急,擋在少女旁邊,將面朝外,仿佛怕人窺探了去,一面又朝少女連打手勢,令其謹慎。直到雙方把話說完,故意埋怨說:「妹子不應這樣無禮。」

  兄妹二人幾乎爭吵起來。

  旺子見他二人故意把聲放低,一面眨著眼睛,知是假裝,心想:二人乃那禽獸不如的惡賊門下,聽口氣業已相隨多年,女的又被強迫為妾,所害的人不知多少,隔壁洞內還有被他殘害正在掙命悲號的可憐人,為何對我一人這樣關切?恩師常說,人心難測,莫要另有用意,中了他的詭計。有心問話,防萬一把話說僵,連累好人,決計靜以觀變,便不開口。少年兄妹因牆上話完,沒有再說,便走過來,女的仍打手勢,朝鐵樁和牆上連指。

  男的故意怒喝:「你這小狗,雪夜三更,闖的是什麼魂,無緣無故自投羅網,如今只有一線生機,萬一有人問你,如能直話直說,也許還能保得活命,否則,隔壁的人便是你的榜樣。此地深藏山腹之下,任你天大本領,插翅難逃,且看你的運氣吧。」

  旺子早看出少女所指之處,乃是牆上釘的兩個業已生銹的鐵鉤,一鉤已斷,只有一個還好,看去十分尖銳,約有手指粗細。鐵樁上面也有幾個鉤環,但都鈍角,沒有壁上鋒利,說到「生機」

  二字,並在暗中搖頭,表示斷無此望,正以為是想自己用那鐵鉤磨斷綁索,忽聽少女接口笑道:「你這廝人小膽大,問話不答,朝我瞪眼有什用處?我哥哥說的是好話,這類特製綁索休看它細,刀斧都難斬斷。你看牆上斷鉤有何用處,早息妄念,也許多活兩天,少吃許多苦頭。料你小小年紀,決不會什麼鎖身縮骨之法,就你能夠脫綁而出,鐵門之外,方才下來的洞頂上面還有鐵蓋,到處均有機關,不等逃到前面已被砸成肉醬,連屍首也保不住了。」

  旺子見她老恐自己還不明白,比了又比,意甚關切,仇敵詭詐非常,對方神情不似虛假,更恐累他二人受罪,一面把頭連點,眼睛一眨,故意怒喝道:「你兩個不要發威,欺人太甚,我已忍耐多時,非要逼我罵你不成?實不相瞞,今日只敢動我一根毫髮,老鬼全家休想活命。我不過生來膽大,心想卜老前輩那高本領,怎會被人陰謀暗算,我又佩服他的本領,早想乘機拜望,特意偷了樊師叔的小花雲豹,背了師父,來此察看真假。本意去往古廟尋他詢問,不料狗賊死不要臉,自己便是畜牲不如,又帶了一個畜牲伏在崖上,兩次暗算。那孽畜剛一照面便被我打死,也是他小祖宗一時疏忽,以為狗賊中了小爺暗器,微一疏忽,被他後面掩來,將我擒住,卻不想我今日走時露了口風,不知哪兩位師叔跟將下來,想是恨我膽大輕敵,想借狗賊的手嚇我一跳,你們當我膽小麼?」

  說時,室中三人對立地上,旺子面朝鐵柵,瞥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便朝少女把嘴一努,跟著喝罵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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