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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旺子心疑那人也在馬上,天又太冷,沖風冒雪而馳,大股冷氣夾著大片雪花迎面撲來,見縫就鑽,由頭頸裡倒灌進去,實在冷得難受,幸而扣拌活結均極精巧,把帽套往下一按,稍微一拉,便即復原。忽然冷不防口呼一聲「老前輩」,同時轉身,一把往後抓去,滿擬抓著那人一點衣角,再行求說,哪知還是撲空,同時覺著帽上風鏡被什東西輕輕拂過,錚的一聲微響,隔著手套一摸,鏡上凍結的冰雪本有半寸多厚,已全脫落,鏡外雪花飛舞中,一顆馬頭已可看出,料是那人所為,必還在旁,不曾走遠,方才雖說氣話,仍看師長情面,想引人馬出險,連說了許多好話,不聽回音,天色好似開了一點,人都始終不見影跡,只得罷了。

  經此一來,料知事已無礙,再一低頭,越發寬心大放。原來八裡岡土人以前曾見樊茵草紮馬腿有過經險,先用蘆花和舊布條紮在馬的小腿之上,再用軟柔乾草將馬蹄和半截馬腿包好,紮上一層草繩,四蹄全被護住,本就比馬蹄粗出兩倍不止。走了這一大段,雪花積在上面,全都凍結,底下的雪也越積越多,差不多有徑尺方圓,變成四個雪團踏在腳底,走起來雖無以前靈便,看那意思決不至於失足跌倒,遇到平坦之處還可乘勢滑溜過去,只不踏空落在山溝裡面便可無害。雪也小了一些,又走一段,估計快要轉入岔道,正用手套隨時擦那鏡上雪花,沿途留心查看過去,忽聽前面有人大喝:

  「再走半裡,往左一轉,便是烏家堡,堡外有十幾處人家,憑你師父情面,必蒙收留。雪住再走,否則無論去往何處,這樣冰天雪地均極兇險,不是這匹好馬,照你那樣無禮無知,早不管你了。不聽良言,又要冒失犯險,又分不清是非善惡,自己送命,還要連累人家好馬,這樣一個頑童,命他沖風冒雪走此長路,我真不知老鐵和沈氏夫婦什麼心思!快些去吧,再如多言,我也不會理你!」

  旺子聞言驚喜,剛急呼:「老前輩,請停貴步,容我說兩句話,就知恩師用意。弟子今日冒險無知也是情有可原了。」

  說時,瞥見方才所見、身上好似反穿獸皮、毛茸茸一幢、頭戴寬邊斗笠的人影突在馬前出現,往右側面走去,腳底甚快,連喊不應,只一晃便隱入雪花飛舞之中,不見蹤跡。馬也不等招呼,便往斜刺裡偏頭馳去,情知那人見怪,悔已無及。剛想起這裡離青林壩不遠,又在官道右面,與那人去向相同,也許此人便與那姓卜的老前輩有關,或是他本人都不一定,如何說了一路好話,為了謹守師命,不敢洩露,成見太深,忘了設詞探詢,當面錯過。想要跟去,八裡岡土人曾說,入口前半段還好,後頭歧路甚多,又極難走。這樣大雪迷目,人困馬乏,也無法前往,好容易前面不遠有了人家,如何再犯奇險?事已過去,只得到後再說。

  旺子心方後悔,半裡多的途程轉眼臨近,偶然低頭,看出馬蹄下面雪團十九散落,只附著薄薄一層,有的地方連草繩也露了出來。暗忖:看方才馬蹄上面積雪本應越積越多,怎會自行脫落,馬又未停,並無別的動作,莫非此老恐怕敲冰時傷了馬腿,已代去掉不成?忽聽馬嘶和人笑語呼喝之聲,雙方越走越近,看出前面雪花飛舞中,現出一些樹木,並無房舍,跟著便聽得有人大呼:「來客請慢一步,這裡高低不平,留心滑倒!」

  馬已放慢腳步,緩緩走了下去。

  到後一看,原來當地是片密林,只中間一條通路和八裡岡上一樣,土人勤快,那雪隨下隨掃,上面又有大樹繁枝遮蔽,別處雪深三尺,這條通路只得薄薄一層新雪,有的人還在打掃。上面樹枝大密,經不住冰雪重壓,有的業已折斷,有的壓低下來,離地不過丈許,頂上積雪厚達一兩尺,早凍成冰,互相凝結,成了一道天然穹幕,雪花一點飄不進去。玉蓋瓊枝,銀花難瑰,宛如水晶宮闕中一條十多丈長的馳道,清麗絕倫。人馬剛由入口雪坡走下,雪花立被樹幕遮住,眼前一清。旺子從未見此奇景,剛剛脫險,絕處逢生,又見對面那夥土人,好似事前得信,趕出歡迎,和八裡岡土人一樣親熱。人才對面,便爭先恐後代旺子打掃人馬身上雪跡,請往內中一家取暖,並說:「湯水現成,尊客不要客氣。」

  料和前遇土人一樣,好生歡喜,連聲稱謝,和親人回家一樣,由為首兩個中年人陪同前往。

  走出五六丈,由樹林旁邊小徑穿過,到一崖下,看出這夥土人十九住在崖洞裡面,去的那家是座天然崖洞,甚是高大整齊,旁邊並有兩洞,雖然較低,但比別的崖洞更加寬大,乃村中人民存放牲畜之所,打掃也極乾淨,牛馬豬羊無一不備,差不多每家都有幾條。心想,村口外面居民如此富足,烏家堡內還不知有多好。主人姓郭,弟兄二人待客甚是殷勤。這類崖洞本是冬暖夏涼,主人又生了一堆炭火,越發溫暖如春。旺子最最關心是那馬前異人,初意不是異人送信,主人怎會前知?將馬安置,脫去外面棉襖風帽,剛一坐定,端起一杯熱茶,只喝得一口,便問主人:「方才可曾有人來過,怎會知我來此,如此厚待?」

  主人答話竟出意料,說起初這裡人家都耕堡主的田,窮苦異常,後蒙鐵大爺和兩位不知姓名的男女恩人相助,非但大家分有田地,堡中土豪也負氣出走,至今不歸,剩下一些家屬,也全變作好人,公平度日,已過了十多年,均是恩人所賜。眾人每日想念,一兩年難得遇到一次。今日落雪以前,忽有一孤身客人來此打尖,說恩人的徒弟騎了一匹小花馬要由此地經過。這位遠客原和我們閒談,無意之中談起此事,未說客人要來。老弟未到以前半個時辰,忽又來了一位女客,也知你的來歷,說你已在風雪之中遇險,不是有人相助,人馬均不免於傷亡,少時多半要到這裡投宿小住,最好代他勻出一點地方,備點熱水草料,安頓人馬。走時還說了兩句笑話。你說那反穿皮衣、戴斗笠的人並未來過。

  旺子心想,自己十分謹細,共只在安平店住了一夜,外人並未得知,形蹤十分隱秘,馬行又快,這樣大雪寒天,何人冒險追來?再說馬行如飛,也追不上。如說二女先走,決不能比馬還快,也不應是孤身一人,還有先來男子不知是誰,怎會知我來歷,越想越奇怪。再三盤問,主人答說:「先一人來此打尖,因聽我們感念恩人好處,這才說起。後一女客說是同伴途中有一點事,要用熱水,匆匆說完便即起身。所說笑話並非惡意。大意是像老弟這樣忠厚未出過門的人受點傷無妨,馬卻恩人借來,傷了可惜,遇見機會她還想騎它一騎。」

  旺子聽出內中有話,主人不肯明言,暗忖:昨夜所遇乃是三位女俠,前面男子決非三女之一,也不會來得這早,後來女子應是兩姊妹,不應分開,怎只來了一個,不知哪位師叔知我要來,露此口風,也許師父信上所說便是此人都在意中。同時想起,崔、南二女年紀輕輕,這等風雪酷寒長路奔馳,自己有此千里馬,尚且死裡逃生,何況她們兩個少女。來路途中不曾發現,如在中途停下還好,否則豈不可慮?還有那乘雪橇的仇敵曾在後面窮追不捨,二女不知是否撞上,也實可慮。惟恐二女被自己趕過,卻與強敵相遇,心中不放,亂猜了一陣,吃完主人所備麥粥蒸饃,忽又疑心二女分出一人來此討水,重又盤問來人形貌。主人答說:「一是頭戴風帽的男子,年約四旬,人甚文雅。後來女子年紀頗輕,也戴風帽,外面穿著一件大紅斗篷,立在雪中甚是顯目好看,年約二十多歲,身量頗高,腰掛寶劍,腳底長統皮靴,是雙大腳。」

  旺子一想,二女長得均不甚高,南曼貌頗豐腴,至多十六七歲,此女與這兩姊妹無一相似,好生失望,認定是位師執之交,才會這樣清楚。因雪未住,反正不能起身,守著師父之教,遇事不肯先說,想等雪住再提。無奈心中懸念二女,正事雖沒有談,卻向主人打聽,並恐對方雪中迷路,知道外面有人掃雪,意欲前往拜託,請其隨時留意。主人見他面有愁容,心中好笑,隨口勸阻,說:「這兩位姑娘如其途遇風雪,沒人指點決不會走來此地。我命小娃招呼村口的人,以防萬一,老弟不必去了。」

  旺子只當主人對他關切,也未想到別的。這樣大雪,路又不當官道,數步之外便看不見人的面目,便是二女走來也難發現。再說由張王廟到此,將近二三百里山野險徑,風雪滿天,奇寒刺骨,決非常人所能隨意通行,略一尋思,也就中止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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