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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事有湊巧,那三桌上人只有兩個武師和一惡奴是張家的人,餘均另兩家土豪的打手和親屬,均是一些少年任性、強橫已慣的小人。第一夜鬧賊時,那兩武師一個生病剛好,尚在調養,一個同另一惡奴去往縣城辦事,昨夜剛回。早起聽發大水,便趕了來,雖聽同伴說了一個大概,並不知道詳情。昨日雙方動手,老怪物趕來勸解的事更一點也不知道。如非出門時有一在張家多年的老武師看出形勢不妙,覺著內憂外患一齊都來,再三叮囑,說過日常有可疑生人來往山口內外,內中也有主人的老友新知,也有對頭一面,此去看水,無論遇見什麼人,均不可以得罪,便對本地人也要和氣一點,免被外人見了不平,生出事來等語。

  當王老漢推託酒菜不多,餘均人家代定專辦喜事之用,不肯出賣時,如在平日,已早出事。只為另兩家土豪派來的人,只要張家有人在場,一向以對方為主,隨聲附和,雖然不快,因這三人平日那樣強橫,均未挑眼,尤其大水之後,成千累萬的災民都是對頭,一個激怒,就許勾動舊仇,惹出事來。何況張家連日又有許多奇事,發生好些謠言,也有一點顧慮,只低聲罵了兩句,均未發作。

  先對林颼之來並未重視,後見白衣少年踏水飛馳,心中驚奇,未免多看了幾眼,只覺老頭語聲甚高,神態狂傲,因不願惹事,又正談論少年不知是何來歷,沒有十分在意,只有一人越聽越不像話,對方好似在罵自己,等到招呼眾人靜聽,不要多說分神,恰巧聽到老頭末了罵他的話。那兩武師名叫蠍子鉤朱彰、雙頭夜叉黎錦文和惡奴馬三寶,一向驕橫,初次挨駡,已然有氣。另外一個名叫劉子貴的,恰是另一土豪的堂弟,管著大片田莊,外號黑算盤,又會一點武藝,和兩武師是把兄弟,平日對於佃戶最是兇橫,種他家田的土人無不畏之如虎。雖不似張氏父子挾有官家勢力,家中設有公堂石牢,表面上所為只比張家還要橫暴,稍不遂意,隨意綁吊毒打。幸而好酒貪杯,喜怒無常,終日常在醉鄉,否則種他家田的土人身受苦難比張家佃戶還要加重。

  都是幾個罪惡昭彰的小人,無事尚且生風,哪再經得起人引逗,當時激怒,剛罵得一聲「老驢日的,你說啥呢!」

  人還不曾起立,蠍子鉤朱彰比較奸滑,雖在怒火頭上,見這老少二人竟是父子,與店家相識的兩個中年男女已走過去,老少五人同坐一桌,正在問答說笑,猛想起來時老武師的警告,林颼後半說的話雖因人多雜亂,大家都在蒸饃,忙於送往災區,此呼彼應,語聲喧嘩,蘆棚地方甚大,作一長條,雙方東西相隔好幾丈,全未聽清,只知對方在罵他的衣食父母和同黨同事,別的都為人聲所亂。但那少年只憑兩塊長還不滿兩尺的木板踏波而渡,順流飛馳,那麼猛急的浪頭,和木偶人一樣挺立水上,隨波起伏,一動不動,來勢和箭一般快,不是武功真好,決不能到此境地。別的不說,單那腳底水力也就無法平衡。

  要是自己,休說順著急流走這遠路,身子先立不穩,他卻和沒事人一般,小的如此,老的本領想必更高。既敢說此大話,當面罵人,決不是什好吃的果子。鄰桌上又有兩個昨日看過雙方惡鬥的人,雖因林颼身子挺起,面貌越發清瘦,衣服不對,也不像昨日那樣駝背,因比別的土人立得要近得多,覺那貌相神情仍有兩處相似,不過今日未戴高簷帽,露出頭髻,乍看好像兩人,所帶翠簪更是一件價值數千金的珍貴之物,既疑昨日所見異人,心中又生貪念,一直都在留意對方言動,時候一久,不由越看越像,只不十分駝背,均覺前後兩個老人是一兄一弟。

  正和同伴議論,一聽劉子貴罵人,想起昨日雙方打得那麼厲害,駝背老人一到,稍微說了幾句,便即停手之事,惟恐前後所見是兄弟同黨,否則無此大膽,心中一動,隨即趕過,將劉子貴止住,告以前事。朱彰聞言越發心驚,忙告眾人暫時安靜,好在老狗還未聽見,不如看清形勢弱強再作計較。眾人也因後來少年和對方坐了一桌,想起方才少年來勢,全被提醒,料非易與,有兩個性暴氣粗的便低聲談論:「這老狗素不相識,無故出口傷人,實在可恨。少時就不當場出彩,賞他一個下馬威,也要打聽清楚他的來歷,給他一個厲害才能消恨。」

  劉子貴和惡奴馬三保也是越想越有氣,正商量回去約上幾個好手,再把昨夜來的客人請上一位,來此問明來歷,好歹也要將他打個半死。忽然一眼望見王老漢在旁邊桌上溫酒,收拾碗碟,不知有心在旁偷聽,以為方才兩個中年男女與老漢相識,後和對頭父子同飲說笑,必知來歷,便將老漢喊過,低聲喝問:「這四個驢日的哪裡來的,快說實話!」

  老漢當日一早見山洪大發,水災已成,本就有氣,想起這幾家土豪只知自己享受,不顧別人死活,那樣大的家財,從不肯做一點好事,幾次設法結交他們手下惡奴,令代忠言勸告,說華家嶺的山洪至多三五年必發一次,要淹沒大片田地,這裡許多土人固是生死呼吸,平空增加許多苦難,便你們田主人多大財勢,枯骨頭榨不出油來,除卻多害些人,照樣也有損失,不如一勞永逸,將由山口起這條河溝開出兩條渠道,非但從此沒有災害,還可興出許多水利,受益無窮。哪知頭一個張、劉兩家先不願意,說多花點錢還是小事,這兩條河渠一通山外,由山內流出,自己地裡雖然終年水旺,可多兩三成的出產,另外一條由山內繞山而出,流往別處,白便宜山內外十幾處村莊的下力腳板和一些小田主,已是氣人。

  最可恨是他們多產糧食,勢必導致穀價低落,減少好些收入,倒不如聽其自然,雖然每隔些年必要發生一次水災,但受害的是那些生來命苦的下力腳板,此是前生造孽,今世受罪,命中該死,天不容他,又不是田主人害他的,有什相干?為了水災欠收,自然我們也有害處,但是表面吃虧,算起來還是便宜。一則我們遠在多年以前早就防到,三家十幾座大糧倉全放出來,少說可抵五年收成,可供全縣百姓兩三年的吃用,在新陳代替累積之下,每年都有不少增加,到了荒年穀價必要飛漲,我們放出一兩成,便是一本兩三利。機會如好,鄰縣再有災荒,所得更不可數計。等到糧食換成銀子,到了穀賤豐收之時再行大量收買,將其補足,還要增加許多,結果名為一年荒,我們倒添了好幾年的收成。糧食照樣堆滿倉中,庫裡面的銀子平空又增加了許多。至於買青放荒,逼收欠租所得尚未計算在內。

  這些該死的下力腳板天要收他,不關我們屁事,就是全家死光,至多損失欠租,吃虧之處並還可從轉租的佃戶身上陸續設法取回,一點不會丟掉。他們無產無業,天生拿力氣換飯吃的東西,無論過得多苦,那是命該如此。他們要吃飯,便不怕他不來租我的田,人總不會死絕,死了一批又來一批,用不著這樣操心。每次水災均要死傷許多人畜,雖然有益無損,又是發財機會,但是我們全都敬天信佛,從未求神許願,望他成災。再說所得雖多,四面大水,出入也不方便。

  可是天老爺要收人,給我們添財,此是定數,我們如何反抗?要想用人力去抵抗天災,便是違天逆數而行,自己出了許多錢,卻便宜了人家。便拿收成來說,雖因水利開成,增加一點年景,但是每年糧價定必平穩,不能幹中取利,更不能為了災荒發財,白堆著成千累萬的糧食,不遇到災荒設法出脫,便算每年翻糧,掉換新糧,都是佃戶長工效勞,不要出錢,至少一頓粗糧和每半月四兩肉的牙祭,也是多出來的耗費。儘管越積越多,實際上庫裡銀子卻不能大量增加,糧更不易賣得善價,太不合算。天底下沒有這樣呆子。

  我們坐在高房大屋之內,吃飽山珍海味,稍微用點心思,遇到豐年增加食糧,遇到荒年增加庫銀,就是當年把我糧食搬空,不過隔上一年半載照樣裝得滿滿實實,庫裡銀子卻添出了好許多。每一件事都有精明強幹的人專管,幾句話一說出口,沒有幾天銀子和水一般流將進來,一點事不費,這是多好福氣。你們偏要勸我做這油蒙了心、糊塗混帳的事,哪有此理。非但不肯出錢出力,領頭動工開那河渠,反將那幾個連經自己勸說有點良心的惡奴大罵一頓,回來聽些埋怨了事。

  自己在用了多少年的心思,前兩次的大水災不算,便這三兩年一次的尋常山洪只一發難,心要把兒子喊回,由梧桐岡玉泉崖發源之處起,親身實地查看地形和山洪來勢,以及水道去處。不知受了多年辛苦艱難,好容易查出利弊,無奈財力太薄,明是一件最有利的事無法下手,而這幾家富豪反倒幸災樂禍,把它當成發財良機。即便聯合山內外土人輪流分工,建此百年水利,聽對方口氣,也必以官私兩方的勢力淫威出頭作梗。休說對方人多勢盛,敵他不過,事辦不成還要惹出亂子,連累善良,傷害許多人命。就是對方溫和一點,不以暴力強制,山外大片田土都是他們所有,只要一聲令下,不許土人出力相助,誰也不敢違抗。單憑山口內數十家耕農樵采的人,去掉老弱,能有幾人?就對方不來阻止,也是辦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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