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口說輸財不輸氣,除非雙方仇怨真深,都巴不得乘機下臺,而這類人大都氣味相投,稍微遇見機會,有個名目可以推託,立時合在一起,經此一來大家拉平,在本鄉本土不能受外地土包子欺負,一個丟人大家沒臉的號召之下,自願化除嫌怨,互相勾結,何況還有三家財勢最大的人領頭,聲勢何等浩大,自然滿心情願。有那以前被人鬥敗、自知財力有限、浪費無用、再打腫臉充胖子,連那小財主的名望都不能保持、業已忍著氣憤退出圈外的小富翁們,得到信息都不肯錯過機會,想盡方法拉攏加入。

  為首三家見聲勢越來越大,還在得意。哪知對方非但財力雄厚,揮金如土,不惜耗費,心思並還靈巧。到了第二年七月十三夜裡,一看對方所準備的燈棚也和尋常差不多,數目多少卻是相差懸殊。對方又是外州縣人,事前派有密探,所用工匠早已買通,一舉一動均有報告,所占之地雖然半裡來長一條,所制花燈均是仿造往年所見,無什新奇,表面看去雖然也極繁華,用錢不少,但是自己這面還有多半暗中藏起,要到臨時方始出現,對方並不知道,看那意思和地勢,並無別的隱藏,如有也早得信,別的不說,單是內中二十萬盞花燈,為數之多和工料之好,先非對方所能辦到。正在得意洋洋,一面埋伏下許多叫好的人,準備事完把對方羞辱笑駡一場。

  第二日夜裡雙方照例走燈,看出對方燈還是那些,所用土人極少,拿燈的人均是一色打扮的年輕壯漢,單那一色鮮明華麗的服裝所用金錢就不可數計,人有好幾百,扮魚籃法身和龍女、善才的少年男女更是俊美,通身珠光寶氣,吃周圍數百盞明燈一照,已是好看到了極點,觀音手上魚籃更是極好珍珠穿成,再裝飾上許多珍寶,旁邊更有二十四名手持刀劍火把的華服壯士保護,越覺寶光四射,聲勢驚人。

  為首三家知道對方遠在涼州,花燈準備得少,不能大量運來,欲以服裝魚籃取勝。雖然事前業已得信,各富家的珍珠寶玉全數取出收集攏來,也裝有一個珠寶穿成的魚籃,勉強可和對方拉平,那許多身穿華服的持燈壯漢突然出現卻未想到,步法又似受過訓練,進退快慢都有法度,所到之處真似一條火龍,沒有絲毫零落中斷,不像自己這面拿燈的都是貧苦土人,穿得多半破舊,有的並還赤背赤腳,和叫花子差不多,走起燈來也是參差零亂,毫不整齊。

  往年看慣,只覺熱鬧,從未在意,這時相形之下,一樣的燈,對方還沒有自己這面多,有幾種出奇的並還沒有,無奈對方人用得好,衣履服裝整齊一律,相形之下由不得便減了許多成色,被人家比了下去。偏是事前不知,等到發現,當時要幾百身綾羅綢緞製成的服裝,多大財勢也變不出。頭一樣那些持燈少年的整齊步伐先辦不到。

  妙在對方也有好幾百人,走到路上肅靜無聲,只聽音樂悠揚,細吹細打,隨同內中十幾個手持各色特製號燈的人進退,從無一人開口說話。當頭先是數十枝大火把,作一圓陣向前開路,燈隊緊隨在後,所過之處人們自然讓開,對看燈的人從未疾聲厲色說過一句重話,連想將他從中沖斷都辦不到;不似自己這面,好些執事豪奴拿了鞭棒,前呼後應,厲聲號叫,奔走不停,汗流浹背,亂成一片,但總是那麼散亂,對於那些看燈的人不時揮鞭亂打,朝前開路,還是顧不過來。雖然事前伏有領頭叫好助威的人,不知怎的沒有人家過燈時觀眾那樣歡聲如雷,爭前趕後,看完一段又繞路搶往前面再看,仿佛從來未見之奇。雖然為首三家各運巧思,有許多精奇巧妙的燈對方一盞也沒有,看的人一樣同聲贊好,不算丟人,到底掃興。

  畢貴人較機警,一看便料對方不是易與,再見人家財力大得驚人,又想重操前法,借著比燈拉攏,交一巨富朋友,增厚實力。及至十五日裡,命一心腹暗往投帖,想法拜訪,竟碰了一鼻子灰。對方答說:「這類小事敝東不值親來。諸位都是本地財主貴人,他一個土包子也不敢高攀,拜訪萬不敢當,本人也不在此地,有什話明年再說。」

  畢貴人本陰險,聽出對方口氣不善,分明料其必敗,令在明年翻本,別無商量,非但驕狂已極,也實欺人太甚,不由勾動無明火,想要到時打上一架,一則所辦河燈甚多,對方實力業已打聽清楚,並未見他大量把燈運來,如照目前的燈仍占上風,就是昨夜走燈也只服裝吃虧,魚籃觀音和龍女善才沒有人家講究好看,別的也還各具勝場,不能算敗。二則張、朱兩家世家子弟,本人均有功名,決不願為此妨礙父兄官聲。心想自己還是勝的居多,敗了明年翻本,另外設法暗算,一樣可出這口惡氣,也就罷了。

  為了昨夜走燈相形見絀,當日格外慎重,並還租了許多戲衣,裝了許多神鬼,那些抬送花燈入水的土人也都另用酒肉犒勞,臨時訓練。到了月上中天,河兩岸大小好幾十座放焰口的燈棚正放焰口施食,所有水陸道場功德均快完滿。快要賽燈之時,對方還是那麼毫無動靜,除原有外一盞新燈也未添出,自己這面卻是層出不窮,相繼點起,放在南岸之上助威,擺成好幾裡長一條火路燈河,河上下一片通明,連天也被映成紅色。

  對方燈棚中的觀眾已越來越少,最後好似自覺無趣,將所有的燈都取出來,放在一座空曠無人的臨河土崖之上,只四五人拿了火把在彼照看,餘早走開,不知何往。因那許多燈也是加工精製,十分華麗,聚著一堆之後也極好看,遊人也有不少趕去。但因土崖太高,路不好走,只能遠望。眾富翁聚在一處看臺之上遙望,說對方到底土包子,這樣高的地方,水邊放燈之處均被我們占滿,這許多燈如何送它入水?同時連接飛馬來報,說各處路口均不見有對頭送燈的車馬走過,以為對方無聊,只好把昨夜的燈取出賣弄。

  畢貴忽然想起對方的燈不曾準備浮座,看他心思那樣靈巧,怎會不曾想到?眼看時辰已至,各處法船業已焚燒,遠近河中已有不少河燈出現,一批接一批,越來越多,兩岸觀眾人早佈滿,專等人家放完,最後一場激烈緊張熱鬧場面,自己那十萬八千盞河燈,連同近三日陳設的各式花燈,業已暗中送往上流一兩裡路的水邊埋伏,只等三聲號炮,金鼓齊鳴,立時送人水中,順流而下。對方還是靜悄悄的,剛聽人報,說對方似知不敵,人已全數不知去向,只有幾個主持的人因在廟中做道場,法事剛完,正在開發香紙賞錢,有人問他比燈之事,推說另有同事主持,與他無干,東家不知來否。

  眾人正在議論,紛紛嘲笑,對方臨陣脫逃,從來所無,不將燈放完,回去被許多孤魂野鬼附在上面,一定晦氣,不久必要家敗人亡。為了當年水大流急,兩岸做道場的所放河燈雖多,到了水中吃狂流一催,因是尋常紙燈,只在水面上像一叢叢的螢火蟲一般,略微明滅,一閃即消,轉眼都盡。儘管這許多無知的人化了無窮財力,一到大河之中便覺渺小,幾句話的功夫全數消滅,被浪頭吞去。此時只剩上流一兩處道場,懷著遊戲心理,共總幾百盞河燈,卻不同時入水,三五盞一叢,飄飄蕩蕩隨水淌去,有的還未近前便被水打滅,看去已無什意思,兩岸觀眾同聲歡呼,震得河水均要飛起光景,連畢貴也斷定對方無什作為,立時發令放燈入水。

  當夜月明無風,天氣甚好,河中雖是水大,浪頭不高,那些特製的花燈不易被水消滅,燈燭也是特製,比平常粗大好幾倍,能夠流出一二十裡,正是顯耀時機,一聲令下,剛剛放了三聲號炮,第一通金鼓還未打完,忽見崖上火起,才知對方的燈就在崖上焚燒,並不入水。正在同聲笑駡,說這等無知,水鬼得不到燈非尋他晦氣不可,早知虎頭蛇尾,只見一場,我們也省卻好些心思。跟著便聽人報,說崖上火起之後,那看管燈的幾個壯漢也都溜走,不知去向。

  畢貴想起日裡對方那樣驕狂,不應不戰而退,心方生疑,不便出口。忽見兩個短小精悍的青衣人拿了成大忠名帖走上台來,說此是敝東回帖,令我二人致意,今夜事情將完,請諸位財主公子明年如其不吝見教,敝東照樣奉陪。畢貴一聽口風不對,忙使眼色止住眾人不令嘲罵,正想借話探詢,來人把話說完便轉身走去。臺上擠滿各家親友,台下的人更多,忙命人去喊回,業已不見。

  等到三通鼓罷,河燈發動,遠望仿佛大片火雲紅浪順流蔽河而來,真是一時壯觀,好看已極。為首諸人較有見識,雖料對方必有舉動,又聽身邊武師說,那幾百個壯漢都像外鄉人,個個筋強力壯,看去武功頗有根底,方疑對方要集眾打架,心想,自己人多,還有好些彈壓的官軍,也不怕他。正在傳令暗中準備,那一簇火雲轉眼越散越寬,來勢絕快,萬點明星順流而來,業已快到台前,相隔還不到半裡。

  當地河面較狹,也有好幾裡寬,由上流放燈之處起,兩裡多長一條河面已成了一片燈海。初出現時還不怎樣,等到河面被燈遮滿,前頭已有三五十盞為群的河燈零星飄到台前,猛瞥見上流天邊起了一條紅龍,越來越近,離那大片燈潮發源之處已快接上,均覺奇怪。先疑自己這面主持放燈的人格外求工,把燈分成兩起,另外趕往上流遠處坐了船到河中放燈,因此一開始便聚而不散,成了一條直線,與兩崖放法不同。看著看著,忽然發現那大片燈潮當中有好些奇怪的花燈,高出水上好幾尺、丈許不等,內中似還有人,又不像是坐得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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