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來人見上下一詞,以前所聞料是謠傳誤會,只得掃興回去。可是離開災區稍遠,到處都是對那義賊歌功頌德之聲,神奇的傳說更多,但一開口打聽,不是支吾改口,便不認帳,性氣暴一點的聽出官家派來捉賊的差人,立生敵意,白眼相向。因貪重賞,先還不肯死心,內中一個聰明的老捕忽然醒悟,知道對方深得人心,本領之高還在其次,似此人望,再如強迫窮搜,一個不巧還要惹出極大亂子。所有窮人都把對方當成至親至愛仗義疏財的福星,自己這面卻是成了公敵,無論走到哪裡,一遇見人便帶三分仇視,這強盜如何捉法?越想越覺可慮,斷定欲速不達,急則生變,忙和同伴商量,回省密稟。

  官府聞言越發大驚,均認為此是未來地方上的大害,最好此賊真個傷重身死,如被養好,人心如此歸向,稍微嘯聚便成反叛,那還了得!立時召集滿城文武官吏想好主意,並將那些貴紳富豪借宴會為名請來秘密商計,以後再如失竊,報官也是無用,最好表面上不要聲張,公私合力,先查探出他的來歷下落,黨羽多少,無論如何也要擒到才罷,似他所為已是朝廷未來之害,非但地方上有身家的人而已。諸位深明大義,當知忠君報國之理,似此亂民賊子,無論如何也非探明他的生死下落,將其擒來歸案不可。議定之後表面不提,暗中比前更加緊張,原有官差教師不算,又用公私之力,將兩個業已退休的名捕生死判許成和名武師殺手鐧馮富暗中請了出來,發下海捕公文,給以重金,身旁帶著密令各州縣一體嚴拿的公文,到處化裝搜訪。不料公私雙方只管緊張,飛賊從此渺無音信。

  這班富豪被偷的共只二十多家,底子極厚,雖被偷去不少,均未傷什元氣,還有好些未遭波及的見飛賊久無信息,均疑已為仇家所殺,傷重身死,官府只管還在加緊嚴緝,這班紳富卻都鬆懈下來,尤其手下那些吃太平飯的教師打手多一半是飯桶,本就怕事,難得被偷人多,哪一家均未破案,可以推託,又有許多神奇傳說,主人不能見怪,樂得不了了之。雖有幾個本領較高而又有點見識的,料定事情無此簡單,在飛賊生死下落未探明以前仍是可慮,又因對方本領太高,斷定不是尋常,來歷必大,誰也不犯著出頭結怨、貪此一功,加以中元期近,人都忙於賽會,並不因為被偷人多減少佞佛媚鬼興趣。

  有幾家偷得凶的並還求神許願,想將所失心愛珍寶在神鬼保佑之下得將回來,或是遇見什麼機會發上一筆大財,補償所失,並咒飛賊快遭報應,如其傷癒未死,由那些受過好處的神鬼迷他心竅,使其早日破案。如其鬼使神差被自家的教師打手捉住,去向官家和眾失主領取重金重賞,藉以露臉爭光,更是快事。幾面一湊,非但不曾真個協助官家暗中捉賊,提都難得提起,均主中元賽會之後看官方有些眉目,飛賊是否從此不見,再做打算,所談均是如何賽會,和對方比富爭奇,為本鄉本土爭光露臉之事。

  光陰易過,眼看相隔賽會期正日第一天越近,對頭方面尚無舉動,好些專為超度亡魂、大做水陸道場的人們早在上月開始。有那連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大放焰口的,更連法事都做了一個多月。這些專門迷信、浪費物力財力的本分富翁,雖也佈置得富麗堂皇,香燭、紙錠、法船、樓庫之類堆積如山,內中也有不少河燈,但都每年照例舉動,有的是地方上人出頭集資承辦,有的是那往來鎮上的富商和廟中和尚商量,互相出錢認捐,交與歷年承辦的行家做會首。

  雖然這類人財力頗大,非但年有定例,一心一意專做功德,決不與人賭氣,也最怕事,所有會場均在對岸白塔山腳水邊比較偏僻之處,有的並在廟中舉辦,和這班死出風頭的富豪完全不同,也不一路,辦起法事來只管應有盡有,卻恨不能一錢不落虛空地,把所花費的人力物力都用在所謂孤魂野鬼身上,務使得到實惠。辦事也極認真,決不貪污取巧,從中得利,並還任勞任怨,貼上許多錢都願意。人更精明,會打算盤,講究真工實料,不重奇巧,所用河燈最多,但都一色紙制,下有木托的粉紅色蓮花燈,大小一律。

  每年照例由這班專做法事、不與旁人鬥富的人先放河燈,再由賽會人家互相出奇制勝,講究一個蓋一個。要是勢均力敵,各擅勝場,口碑一律,無什高下,非但彼此顏面無傷,有的並還因此一會成了朋友,明年合在一起去鬥別人;否則從此結下仇恨,互相叫陣,明年再比,再如不勝,仇恨越深,要是無人和解,便是一場群毆。照例每到七月十五後半夜多少也有一場鬥毆,一向傳說三年一大架,兩年一小架,越打越發,非打不可,只要三年不打架,那千萬孤魂怨鬼的陰氣勝過陽氣,便要發生瘟疫,死亡多人。

  這類謠言也不知哪裡來的,官府稍微開明一點的一面告示禁止,地方紳富立時群起反對。和尚勢力又大,這春秋兩次廟會為和尚每年最大收入,中元盂蘭盆會更關重要,平日文武官府都有來往,甚至京城裡的王公貴人也有交通,在彼時為政不得罪於巨室與同寅協恭的明言顧慮之下一不拗眾,官再做得稍小一點哪裡還敢力持成見,和尚更是從來只盼生意興隆,哪管什麼我佛慈悲、傷人破財。

  於是官府告示只是彈壓看熱鬧的遊民土人,對於那樣興風作浪、專一誇富爭名、連對神佛都未必是真個有什信仰的土豪紳富,只有量他財勢大小分別保護,代為示威。而這些飽食暖衣、生活豪奢、不勞而獲還不安分的土豪惡神自更興風作浪,恨不能一舉便將他人壓倒,顯得自己財大氣粗,奴視一切。因其內中含有迷信成分,認為誰家當年比在前面,明年運氣必好,比在最前的一兩家更是萬口喧傳,不可一世,於是與賽的人把它看得萬分重要,哪怕至親好友,均是鉤心鬥角,出奇制勝,絲毫不讓。

  對本鄉本土的富家平日多半相識來往,雖然輸了照樣成仇,不過明年翻本,還好一些;對於外方來的富豪稍微比不過人家立成深仇大恨。何況對頭這面本是近三四年方始出現,先只到白塔寺做法事,專一超度自家親友,據說內有多人均是隨他經商的夥計,雖然也放焰口施食,一做道場便是四十九日水陸,花費甚多。上來從不惹事,也不與人鬥富賽會,為首主人總在中元末一天才來上祭,事前四十多天均他手下的人主持,難得有人見到。

  前年因其運有大批貨物停在鎮上,準備轉運別處,忽然破例,前三天趕來。因其自成一幫,初經當地,許多行家均不相識,穿得又極平常,看去中等身材,四十多歲,隨行二人也是尋常打扮,毫不起眼,也無人認得他。會前照例還要賽燈,各式各樣的奇巧河燈各蘆棚內外俱都掛滿,內有許多準備臨時突然顯耀的俱都藏起,不到十四夜裡走燈時節還看不出來。就這樣沿河望去已是一條極長的火龍,中間再湧起一座座的燈山光塔,火樹銀花,互相照映,五光十色,燈月交輝,端的富麗好看到了極點。

  對頭成大忠從頭一年十五起,必要和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同伴,也不顯眼,也不帶什手下,雜在遊人之中,去往各處燈棚看上一遍,向無表示,從不與人說話,偶然有幾個廟中和尚香火之類無意中與之相遇,知他是個大財主,想要巴結,未等上前,人已走人人叢之中。後聽主辦道場的人說,主人不願人知,路上再遇不許招呼,以後再遇也就不與交談,至多和相識人指點說上兩句,人多擁擠,誰也不曾理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