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人多天熱,汗氣薰蒸,假使彼時有人用望遠鏡淩空下望,看這許多互相擠在一堆的人團往來蠕動,烏煙瘴氣,仿佛一塊腐肉上面佈滿蟲蟻,旁邊明放著青山綠野、空曠涼爽之區,偏是一個也不捨得離去,另外大小各路還有一條條的人線,真如蟻群奔赴,齊往這一大人團趕來,真不知他們為了什麼。稍微明白一點的人只要閉目一想,便覺可笑可憐到了極點,這且不提。

  當年恰是年景最糟,先是一場大旱,跟著山洪暴發,黃河水漲,下流六七百里近河之區並還決了兩個口子,方圓千里之內成了一片汪洋,秋汛尚在緊急,水還未退。只管水旱頻仍,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成千累萬的災民困在水中,哀鳴嗷嗷,慘不忍聞,快死的無人救濟,地方宮府雖有一點賑糧,也是敷衍故事,杯水車薪,救不了幾個大人。而當地的中元法會非但照樣舉行,因有幾家富民豪紳去年被一外鄉土豪比了下去,約定第二年互相比賽,為恐實力不濟,特意把地方上幾十家紳富聯合一起,準備與那一家鬥富。風聲傳出,人來更多。雖然災情重大,反比往年加倍熱鬧鋪張,雙方俱都不肯示弱,隔年便命專人尋覓地方,暗中佈置。廟中和尚不肯得罪本地富紳,最顯目的一片好地方不肯出租,推說早已被人定去。對方來人冷笑了兩聲,也未開口,便自辭去,由此便無舉動。

  到了當年春天,才聽傳說對方到時另有出奇制勝之策,到時斷無敗理。當地這班紳富聞報大怒,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點什麼藥,由去年起想盡方法打聽,風聞對方財力驚人,主人是涼州一個大土豪,省城駐防的將軍福山還是他的好友,因兩邊河岸好地被這一面奪去,索性賭氣,趕到上游三裡搭了兩座大蘆棚,長達兩裡,要放五十萬盞河燈,業早制好,只等到時放在河中,順流而下,比去年還要豪華勢盛。為了特意相拼,事前先不露出,到了約定比賽的夜裡突將蘆棚開放,大展花燈,念經的和尚都是四川請來的僧人,所搭蘆棚事前並不令人觀看,還有好些豪華奇巧的玩意,。準備到時一經開放,便將所有香客遊人全數引去,使這面比去年更加丟人。眾紳富聞言又驚又急,一面命人打聽對方舉動,一面各出財力,想盡方法,以備到時爭奇鬥富。

  為了關係重大,官家這面自己雖有勢力,到底不知對方虛實,這類事情一個不巧,當時引起群毆打個落花流水,除各人原有教師打手之外,又用重金聘了好些有名武師,準備鬥富不勝便鬥武力。先還防駐防將軍和對方真有交情,又推了一個有聲望的大紳香探詢得知對頭土豪成大忠在外經商多年,回鄉才只五年,除財產多得出奇,手下人多而外,非但省城大官都不相識,連他本鄉的人也都無什來往,以前連姓名都不知道,只知他家主人在外經商,每年均添不少田產,自稱涼州是他故鄉,從小出門,一直在外經商,所有田產均由專人掌管,休說本人不曾見過,連家眷都無一人留在故鄉。

  直到五年前所居莊堡花園建造成功,發財回鄉,方始有人見到本人。年只四十多歲,妻妾甚多,看去像個文人,還有官派甚深,不像商人,對於外人卻頗和氣。因其所建莊園占地三四百畝,外有一圈石堡和一道護莊河,內裡樓臺亭閣華麗異常,花木甚多,風景極好,人在外面,老早派人回鄉興建,經過十年之久方始完工,那豪華富麗,地方上人從未見過,人都勢利,又都好奇,覺著這樣一個大人物如何以前無人知道,最奇是連個親族都沒有,一旦回鄉,連男帶女卻來了好幾百,抬送人和行李的車轎牲畜又是在那一年之中前後十幾次陸續到達,東西多得出奇,好些華麗衣物用具全是京城和江南諸省定制而來,講究已極。

  人快要到齊,主人方始輕騎由遠路趕回。這樣豪富的闊人回時打扮並不起眼,一行共只三人,各帶一個小包裹,騎著三匹快馬,在天剛亮時趕到,還是雪天。先還不知他是主人,因有一人在前途無心相遇,後來無心到他園中做工,認出他左耳刀瘢,耳輪削去一塊,這才傳說出來,越想越怪。因其發財回鄉不拜地主,財又最富,心中不平,約好同往拜訪,期前一日忽接請帖遊園賞春,見面一談人極客氣,酒席設備考究已極,房中並有京城王公貴人和各省封疆大吏所送字畫,都以兄弟相稱。家規極嚴,手下豪奴都穿著比客人還要富麗的衣服在旁侍候,一呼百諾,連大氣都不敢出。

  內中一人較有心計,又中過舉,曾往京城去過,不知怎的覺著可疑,去向官府密告,請其注意。本城文武官吏聽他一說也頗驚奇,尤其所蓋花園城堡許多違制,正在密商傳詢。第三日忽將那舉人請去,說此人實是發財回鄉的巨商,京城王公貴人多有結交,人最義氣,昨日正要往傳,忽接某王爺和某中堂同時用八百里加急驛遞密函通知,要我們格外照應,勢力甚大,地方上有這樣人於你們只有好處,遇到公益的事還可請他獨力承當,或是多捐一點,你們要少好些攤派,千萬不可得罪。那舉人一聽對方這等財勢,便想巴結,去過兩次,對方也極看重,不久忽然病死。

  此人表面謙和,內裡驕傲,向不回拜,始而地方紳耆還能請見,第二年便推有病不輕見客,有事求他,均由所派管事張三爺代見。架子雖大,人卻豪爽已極,有求必應。涼州紳富無形中把他當作財神一般看待,尊敬已極。可是省城督府司道和駐防將軍聽口氣只有一二人受過京官請托,並無深交,將軍也是其中之一,經此一來越發放心。這班昏庸無知的清朝官吏眼看大旱之後又來洪水,每日只是敷衍應酬,一點不管災民死活,卻任兩府上豪富紳賽會鬥富,反說此是繁榮地面的盛舉,做夢也未想到裡面隱伏著許多危機,稍一不妙便是極大一場兇殺,一旦爆發不知死傷多少人命。人多口雜,風聲越傳越遠,準備定房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端的盛極一時,從所未有。

  不料在賽會前三月蘭州城內外忽然出了一個隱名大盜,由四月中旬旱災起後發生,到了六月初下流決口發生水災之後越鬧越凶。起先是那些準備賽會的土豪富紳家中,門窗戶壁分毫未動,忽然失去大量金銀。最奇是內中一家有兩座大糧倉,竟會在十天以內失盜了兩三千擔,事前還不知道,直到未一天翻倉取糧方始發現,四面未動,中心被人盜去,這許多的東西如何拿走?後來所盜人家越多,互相傳說探詢,才知失盜之家必有來賊所留謝帖,當中一個「謝」字,旁邊墨點淋漓,每次所留雖然大同小異,並不一律,有時好像匆匆把字寫上,旁邊再亂塗上許多黑點。

  先還當是來賊姓謝,柬帖是他所留符號,開頭專盜金銀糧食,偶然帶上一點珠寶之類,因其為數太多,那麼沉重的金銀,每次少說也有好幾千兩,一個人能有多大力氣;何況是賊,要在半夜無人之時將其盜去,所偷又非少數,照常理說已是極難;最奇是那些富家倉庫中的存糧被他一偷就是一兩千擔,最少的也有四五百擔,豈是一人之力所能辦到?這樣笨重而占地方的東西,又難公然運走的大量糧食,如何會被偷去?除那張謝帖外不留一點痕跡,便公然明火打搶,這樣大量的東西也辦不到。如說同黨人多,失盜以前又從未發現可疑形跡和面生的人在附近窺探,偏是來得那麼準確,不偷則已,一偷就是多的,被盜人家在出事以前對那倉庫銀庫定必疏於防備,再不便是發生什事,無暇顧及。後經幾個名捕、武師仔細思索查考,這才悟出那是一張謝貼,上面黑點是所畫鳥雀。因那賊不會畫,看去不像,先誤認是些黑點,到了末兩次畫出鳥形方始醒悟。因那黑點似雁非雁,均疑那賊外號與鴻雁之類有關,偏是用盡心力查訪不出一點線索。

  蘭州乃甘肅省會,城內外富戶甚多,一半是土著多年的地主大族,還有一半也是由經商起家,在當地買了大量田產準備享福的富翁,越是住在南北兩關城郊一帶的家道也越殷富,地方分隔又遠,每一村鎮的大姓富戶全養有保鏢護院的教師打手。這班人多會武藝,比官家捕快高明得多,風聲傳出全都加急防備,日夜巡邏,如臨大敵。官家雖然顧不到這大一片地方,城內外的富戶相繼失盜,其勢也不能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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