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蜀山劍俠傳⑤ | 上頁 下頁
第一九五回 臨命尚凶機不惜遺留嬌女禍 深情成孽累最難消受美人恩(2)


  瑤仙也怕她難過,連忙擦乾眼淚,將糕咬了一口。絳雪果把桌上點心拿了幾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將口中食物吐出,連手中點心一齊丟掉,輕輕慨歎道:「我又何曾真餓想吃呢!」

  說罷,把滿嘴銀牙一錯,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蕭逸家中馳去。

  行近峰前,便見峰上三三五五下來許多村人,知道又是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陰險,莫怪眾人痛恨不肯甘休。無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認了母女姊妹,這有什麼法呢?也罷,命該如此,譬如從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惡人虐待磨折而死罷了。按說,連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撿。此時只有恩將恩報,哪還能再計其他的是非與將來自己和瑤仙的成敗?且看事行事,到時再說吧。」

  邊想邊走,因畹秋已死,無庸再見人回避,見眾村人迎面走過,也不閃避,依舊低頭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識,眾人因請處治二奸,蕭逸不允急辦,中有幾人還吃了一頓搶白,路上紛紛議論,俱覺村主過於寬厚。見她跑往蕭逸家中,料是畹秋派來請求寬宥解危的信使,雖未阻止喝問,語氣都甚難聽。絳雪聞人指摘,裝沒聽見。

  行抵峰下,恰好村人業已過完。絳雪一夜未睡,終日未食,氣虛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頗覺吃力。剛打算一定神,略緩口氣再上,腳上雪具方脫了一隻,便聽峰上喊道:「絳雪來了,她是我媽仇人家的丫頭,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搗鬼。哥哥快來打她,不許她上!」

  絳雪抬頭一看,正是蕭璿、蕭璉兩小兄妹,各穿一件風披緊身,趴伏在平臺石欄上。蕭璉連聲亂喊,蕭璿一按石欄,身子前探,覷定下面。絳雪知道蕭家這幾個小孩都甚難惹,說得出做得到,連畹秋都吃了那樣大虧。危難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裝笑臉。方欲婉達來意,剛一面開口說了「崔家」

  兩字,底下話未出口,猛見蕭璿把兩隻小手先後往下一揚,立時白乎乎打下兩團暗器。絳雪因聽蕭璉高聲亂喊,恐乃兄蕭珍聞信由坡上趕來,吃了暗虧,臉朝上說話,眼睛卻留神側面的石級。不想蕭璿更壞,悄沒聲地忽將暗器當頭打來。等到發覺想躲,頭一下已噗的一聲打在頭上,打了個滿臉開花。幸尚是一大團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傷。但那雪團團得甚緊,由高下擲頗有力量,也把絳雪打個鼻青臉腫,頭面冰涼刺痛,滿嘴殘雪,冷氣攻心,第二下雪團更大,總算躲過,略掃著一點肩膀,未被打中。絳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亂躲亂吐,又不敢絲毫發作,神情甚是狼狽。耳聽兩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歡呼,哈哈大笑。同時蕭珍也在說話。一會蕭璿又在上面喝罵:「崔家丫頭,快滾回去,我們就不打你。告訴我媽的仇人,叫她等著活埋。過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們要她給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

  絳雪暗罵:「小狗種們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給我娘抵命才怪。」

  有此三小作梗,決上不去。方想用什麼方法去見蕭逸,正在為難,還算好,蕭逸見村人散後,不見三小兄妹,知他們又往平臺上滑雪撲逐為戲,出來喚他們進去,聞聲往下探看。絳雪見蕭逸在柵欄上探頭,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

  蕭逸聞言,雖在意中,卻不料畹秋會死得這麼快。想起村中長老蕭澤長所囑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兩小兄妹不許胡鬧,一面命絳雪快上來。

  絳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語,說道:「我家大娘今早受傷回去,萬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說詳情,吃小姐一埋怨,覺得此後不可為人,遂萌死志。複接四老大爺一信,跟著村人圍門辱駡淩逼,當時正在吃飯,不知何時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藥,就送了終。毒發了時,痛得滿床亂滾,牙齒舌尖一齊咬碎,兩隻眼睛突出眶來通紅。事前還在叮囑小姐說:『為娘一時負氣,鑄此大錯。我一生好勝,不願身落人手。

  事已至此,你蕭表叔雖看在崔、黃兩家至親至好情分,百計維護,也難保我不受村人淩踐。即得倖免,這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沒法過,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這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好,不能絲毫怨人。不過我當年苦愛你蕭表叔,後來許多亂子俱由這一念情癡而起。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這樣悲慘結果,你蕭表叔不會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懷恨,追源窮本,也必有幾分憐憫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況你一個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樣寬厚多情的人,此後對你必然另眼看待。這毒藥沒有解救,媽是不行的了。媽這些話,千萬莫對人說。乖兒總要記住,親的還是親的。

  村中諸伯叔雖也非親即友,能原諒我,不遷怒於你,又能扶助你長大成人,盡心照看的,除了你蕭表叔,還沒第二個。媽少時毒發即死,死後只向蕭表叔一人報喪,他自會助你料理喪葬。別家誰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閒話,再說別人也未必憐借我們。』正說之間,毒已發作。可憐她娘兒兩個你抱我,我抱你,擠作一團。她更是疼得滿頭是汗,有黃豆大,話哪還說得出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掙著命哭叫。後來舌頭、牙齒一碎,更聽不清說些什麼。想是毒發太快,話未說完,心裡頭明白,乾著急,說不出話,待了一會,兩腳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還沒閉。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當時傷心過度,暈死過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屍骨哭叫,死去活來兩三次。

  屋裡又沒第三個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從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沒合眼,水米不沾牙。我還勉強能支持,小姐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她先想自來,怎麼也走不動。是我再三勸說,大年初一,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報死信。不像我是丫頭,不是你們家人,倒不要緊。她也實在不能走動,我這才連忙滑雪跑來,路上連跌了兩回才得跑到。請村主看在崔、黃兩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趕緊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殮。我說這些話,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對人說,日後村主千萬不要對小姐說,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屍首旁邊,人已一息奄奄,我還要趕緊回去服侍她呢。」

  蕭逸壓住村人,不使妄動,固然是念在至親世好分上,給畹秋少留餘地。一半也因蕭澤長曾說:「除夕推斷,全村快有災禍降臨,元旦這日不宜再有喪亡,否則大凶。」

  那封手諭,明是死符一道。實則早上得知魏氏瘋狂自吐供狀,因畹秋昨晚今朝連遭挫辱,恐知事敗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過元旦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志已決,但她憂憐愛女,必把這有限未日苟延過去,她為瑤仙熟計深思,一一叮囑部署,務使完善,然後在全村公決之前從容就死。想不到那夥村人一鬧,一時惶急,沒有細想,誤以為當日便要落於人手,受那奇恥大辱,匆匆服毒,連這區區三五日的殘生都活不過去。雖是她孽滿數盡,但是元旦有人橫死,恰巧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厲害的凶星,關係全村安危。聞報先自心驚,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聽絳雪繪影繪聲說到畹秋死時那等奇慘,所遺孤女如此悲苦。

  蕭逸本是多情種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為求凰未遂,反愛成仇,轉癡為恨,致鬧出許多離合悲歡,生仇死恨。固屬一念之差,仍由愛己而起,不禁生了憐惜之心,掉下兩行淚來。當時只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臨死仍伏禍機。加上這一女一婢都是機智深沉,念切薪膽,來日殷憂,尚猶未艾呢。蕭逸聽完絳雪之言,人死不能複生,空自悼憐,無可如何。便命絳雪先回照看瑤仙,免其悲深又尋短見。一面命人傳話,去喚本月應值辦理婚喪執事人等,前往崔家代為料理,先設靈篩停靈,明早再擇吉備棺入殮。

  當時絳雪業己拜辭走去,還未走到峰腳,忽見一個童子披頭散髮,淚流滿面,號陶痛哭而來。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屬望,思欲異日委身以重的蕭玉之弟蕭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後塵,見狀又是傷心,又是憐惜。一時情不自禁,不但沒讓路,反伸手一攔道:「清少爺,你怎這樣傷心,莫非蕭大娘病重了麼?你不知我……」

  底下話未說出,蕭清一向沒把她看在眼裡,此時正當傷心悲痛,急於求見蕭逸之際,急匆匆哭喊著由石級往上飛跑,三五級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見是她,因恨其主並及其婢,哪還有心腸和她答話。啞著聲音急喝一聲:「快些躲開!」

  話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撥,人隨著擦肩而過,接連幾縱到了上面。絳雪因他素來情性溫和,驟出不意,又當饑疲交加之際,如非崖欄擋住,幾乎滑跌下去。心剛一冷,耳聽上面蕭清已向蕭逸哭訴起來。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幾步,伏身崖畔,側耳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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