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蜀山劍俠傳④ | 上頁 下頁
第一八五回 月夜挾飛仙萬里驚波明遠鏡 山雷攻異魅千峰回雪蕩妖氛(2)


  等醒轉過來睜眼一看,仇敵師徒七人,仍在打坐入定未動,殿上佛火青熒,光焰停勻,自己仍然伏身原處。清風拂體,星月在天,殿內外俱是靜悄悄的,不聞聲息,與初來時情景一般。恍如做了一場噩夢,絕非曾經爭殺之狀。暗忖:「适才明明聽見老和尚看破行藏,喝令眾弟子將自己圍困,如今既未受傷,又未被擒,仍在殿角上潛伏窺視,難道是怯敵心虛,因疑生幻,自己搗鬼不成?」

  又覺無有是理。細查仇敵神態,直似入定已久,毫無覺察。雖然十分驚訝,但因復仇心盛,到底是真是幻,也無暇深思,反以為仇敵真個沒有窺著自己。意欲乘其無備,運用玄功變化,猛衝入殿,下手暗算,取禪師師徒性命。

  主意打好,剛待向殿中飛去,猛覺全身俱受了禁制,一任費盡心力,絲毫轉動不得。這才知道身落敵手,适才業被縛制,是真事,不是夢幻,危機重大,說不定多年苦功煉成的劫後精魂,半仙之體,就要毀於一旦。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由急生悔,由悔生痛,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撲簌簌流下淚來。生死存滅關頭,不由把平日剛暴嫉忿之性消磨殆盡,立時軟了下來,口吐哀聲,哭喊:「禪師羅漢,可憐小畜兩劫苦修,煞非容易。自問平日尚無大過,從不輕易傷人。獨指禪師曾垂憐憫,還借過仙符,相助小畜成道。只是為一念之差,貪嗔致禍,自知不合屢來冒犯,如今悔已無及。禪師既代獨指禪師接掌此寺,必是同門同道。千乞念在獨指禪師成全小畜一番恩德,看他老人家的面上,大發慈悲,饒恕小畜一命。從今往後,定當匿跡荒山,自修正果,決不敢再向佛門窺伺。」

  他這裡只管不住哭的訴泣求,說了一遍,又是一遍。禪師師徒依舊端坐蒲團之上,閉目入定,神儀內瑩,寶相外宣,越覺莊嚴靜寂,仍似毫無覺察。

  本來猿精劫後殘魂,好容易經過多少年的苦修,受了若干磨折,重新煉到形神俱全地步,就此毀滅,永墮六畜輪回,自然不舍。這時休說復仇之念業已冰消,便是打落他一半道行,只要不使他形神消滅,俱所心甘。況又見被困之後,仇敵始終未下辣手,頗似意在儆戒,不至於要他的命,又覺生機未盡。一存僥倖希冀之念,不禁暗自有些喜幸。繼見禪師一任自己苦求,久久不理,回憶适才被擒時口氣,頗似決絕,坐功一完,便要來下毒手,又不禁害怕傷心,哀哀痛哭起來。

  隔了一會,再一想:「佛門廣大,素稱慈悲,普度眾生,勝於度人。自己雖然不該妄起貪嗔,但他卻先打了誑語,兩下都有不是。何況自己平日頗能自愛,與別的精怪專喜害人的迥不相同,為人誤傷,已甚屈枉。獨指禪師尚因死非其罪,慈悲垂憐,惜寶相助。不過法力稍弱,被他制住,釁自彼開,曲不在我。業已服低知悔,認罪悔過,這和尚怎地如此心狠?哀求他一夜,竟是不聞不問。」

  又覺死活無關緊要,只是惡氣難消,不禁性發難遏,暴怒起來。剛想豁出轉劫,痛駡仇敵一場,且快暫時心意,省得不死不活,五內懸懸難受。「禿驢」、「賊和尚」

  等字樣還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為飛劍所斬,遊魂飄蕩,浮沉草露之間,無所歸宿,以及荒山潛修,種種苦難;這次又是精魂修煉成形,並非肉體,不特珍貴得多,被害以後,知非二次修煉不可;這幾個和尚法力又甚厲害,設有不幸,墮入輪回,不得超生,豈非大錯?想到危險處,驚魂都顫,哪裡還敢口出不遜,自速其禍。思來想去,比較還是苦苦哀求,或有幾許求生之望。似這般時憂時喜,時怒時懼,哀樂七情,同時並集在心頭上,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終於走了認罪服輸,以求免死的一條道上。好話說了千千萬,真是無限悲鳴,不盡傷心,接連七日七夜,不曾停過。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見禪師微啟二目,笑指他說道:「你這孽畜,還不去麼?」

  猿精只當取笑,自然重訴前言,哭求寬免。言還未了,禪師倏地喝道:「想來便來,想去便去,你自忘歸,有誰留你?」

  說完這四句話,眼又閉上。猿精聞言,猛地吃了一驚。方又要哭訴受制已曆七日,千乞老禪師恩釋,忽覺身已能動,忙試一縱遁光,果然無罣無礙,自在飛起。萬想不到仇敵毫未加以傷害,放時這般容易。魚兒脫網,絕處逢生,慌不迭地逃回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過有三年,猿精出外采藥,遇到兩個近年新結交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輩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個便是昆侖門中名宿巫山風箱峽獅子洞游龍子韋少少。因猿精自知異類成道,喜與高人親近,訂交之始,曾助向、韋二人采覓到不少靈藥。向、韋二人雖知他是個異類,不特道行甚深,仙根甚厚,精于玄功變化,法力修為,都不在自己以下,並且立身正而不邪,異日必成正果。對人又複殷勤恭敬。因此不惜折節下交,訂為忘形之友,常共往還。

  這日無心中在縉雲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討各人劍法起始,後來說高了興,便各將自己飛劍放起來,互相比鬥了一陣,又暢談了片時,向、韋二人才向猿精定訂了後約別去。誰知這一比劍為戲,幾乎給猿精又惹殺身之禍。彼時正值許飛娘從空中路過,先並不知是誰,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網羅,遠遠落下遁光,隱了身形,往前窺探。一見有游龍子韋少少在內,知他為人正直,上次慈雲寺已非本願,見面准鬧個無趣,心中涼了半截,本想走去。繼見韋少少等收劍同談,悄悄在旁一偷聽,正聽到猿精對向、韋二人談起前事。

  韋少少見聞雖廣,也只知獨指禪師生平大概,因無名禪師自來韜光,仍然不知底細。向善行世未久,更無庸說了。猿精便托向、韋二人,代為訪問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鏡波寺七個新來的和尚是什麼來歷,上次吃的虧值與不值。自知不敵,原無復仇之想,偏被許飛娘聽了去。她也不知那師徒七人是誰,只覺有機可乘。當時因聽猿精口氣,輕易難受自己被愚弄,並沒露面,只在暗中尾隨,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陽,問出前半根由,並知林寒日後也要歸峨眉門下。又在各異派中連訪帶問,請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個一清二白。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遊往何處。自己名聲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島山寨中一個專煉旁門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絕頂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遊山采藥,去向猿精結納,乘間告知底細,慫恿他去尋林寒報仇。

  那散仙名叫雲翼,原是黎人,隱居海南島五指山黎母嶺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閉戶潛修,絕少與聞外事。許飛娘因聽人說起他得過黎母真傳,精通許多異術,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隨意生死,慕名相訪。彼此談投了機,許飛娘便向他求教,學會驅遣六丁、假形禁制之術;並送他一口寶劍,傳了煉劍之法。雲翼因自己出身黎教,與別的玄門宗法不同,深以不會飛劍為憾,得劍大喜。由此兩人成了莫逆。這日受了飛娘之托,趕到峰頂,正值猿精他出,洞門緊閉。

  那大姥山在閩江北面,福鼎縣南,與洞宮山對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與南嶺諸山不相連屬。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絕頂,三面皆海,極擅洞壑之奇。去時又當九秋天氣,據峰憑臨,下面是千山萬壑,齊湊眼底。到處丹楓黃橘,映紫流金,經霜欲染。上面是高雯雲淨,中天一碧,日邊紅霞,散為紈綺。再往遠看出去,又是海闊天空,波瀾浩瀚,濤聲盈耳,一望無涯。真個是秋光明麗,冷豔絕倫,氣象萬千,應接不暇。雲翼賞玩了一陣,見暮靄蒼然,瞑色四合,以為猿精必是遠出,不會歸來,正欲走去。忽聽遠遠一聲猿嘯,接著便見遙天空際,隱隱飛來一溜火光。情知猿精歸洞,便停了步,負手望海,故作未覺。

  不一會,便聽破空之聲,直落峰頂,洞門忽然開放。回身一看,猿精已經進洞,只見到一個背影,已聞洞內有猿猴呼嘯之聲。雲翼見猿精沒來答理,無法交談,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闖進去相見,引他啟疑。只得索性裝到底,再待一會,看他如何。方在面海躊躇,也是合該有事。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經路數,本想閉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來收了兩個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從洞隙外望,看了個清楚。爭著和猿精說洞外那人,從午後便來,先向洞端詳了一陣,從身旁取出雞骨,像是排了一卦。

  末後又掐指算了算,到處東張西望。雖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時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適見他意似要走,聞得嘯聲,又複停止等語。猿精聞言,料知來人不是因見本峰景物雄奇,想奪洞府,便是有為而來。如若閉戶不理,不特示弱於人,他也決不就此罷手。想了想,還是先禮後兵,問明來意再說。因想試試來人深淺,輕悄悄閃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戲,雲翼已經覺察,回過身來。猿精不及施為,只得向前施禮問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什見教嗎?」

  雲翼知它靈慧異常,笑答道:「貧道乃五指山黎人雲翼,因往洞宮采藥,望見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隨興登臨,頗喜此峰清麗雄奇,以為沒有主人,一時貪玩景物,未舍遽去。今見道友仙骨清異,豐榘夷沖,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貧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見教一二麼?」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來人一謙和,不由轉了好感。雖明白他前半賞景登臨,是些假話。心想:「這人雖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討厭。許是無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談,並非有為,也說不定。既無不利之心,與他談談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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