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蜀山劍俠傳③ | 上頁 下頁
第一〇五回 舉步失深淵暮夜冥冥驚異嘯 揮金全孝子風塵莽莽感知音(3)


  雲從方要解勸,說時遲,那時快,耳聽哢嚓哢嚓連聲大響,塵土飛揚,觀眾紛紛逃竄,一株尺許粗細的黃桶樹,被那醜漢連根拔斷,連人帶樹朝胖子撲去。一個用得力猛,手又倒綁樹身,樹根斷處,還有尺許,帶著許多根株,焉能行走。還未搶走兩步,早已連樹帶人,撲倒在地。那胖子早知不好,三腳兩步跑進店去,搶了一把廚刀,奔將出來。雲從一見,想起身佩寶劍,未容胖子近前,拔劍出匣,日影下青光閃處,綁繩迎刃而解。醜漢將身一搖,背上斷樹連枝帶葉,倒在一邊。同時胖子也提刀趕到,口中大喊:「我這條命與你們拼了!」

  說時,提刀便砍。雲從見勢不佳,迎上去將劍輕輕一撩,廚刀連柄削斷。胖子見雲從的劍晶光耀眼,寒氣逼人,高喊:「強盜殺人了,地方快來!」

  說著,掉頭就跑。那醜漢也要追去,卻被雲從橫身上前攔住。醜漢急得直跳道:「好人放手,我力氣大,休跌了你。因他上月罵我死去的娘,我想起原是怪我不該強拿他東西,這兩回都只尋別人要,並沒尋他。今天我到村裡討些鹽回來煮菜吃,已走過他的門口,是他著人追上我,說他店裡新煮肥臘肉,問我要不要?我說你只要不罵我娘就要,他滿口答應。給肉我吃了,才說要打我,看看到底我有多大本領。一來事前沒有講吃了不打,二來這些日身上癢蘇蘇的,只得憑他。他卻使巧法,用他水泡過的牢瘟繩子捆我,使我打夠了,掙不脫,才用火來燒,我豈能饒他?」

  說著,便想繞道追過去。他雖然天生神力,怎耐雲從身法靈活,他又不願將雲從撞跌,只是著急。

  雲從暗想:「小三兒已死,這人如此誠厚多力,我不久便是世外之人,講什麼身分?何不與他結交,也好做暫時一條膀臂。」

  便誑他道:「你休得倔強,不聽我勸,打死人要償命的。你死了,何人管你死去的娘?陰靈也不得安。若就此丟手,我情願與你交朋友,管你一世吃喝穿用。你看如何?」

  那醜漢聞言,低頭想了想,說道:「你說得對。我娘在時,原說我手重,如打死人,她沒得靠的,便要尋死。如今她死了,人還在土窟窿裡睡著。山上野兔野豬多,莫不鬧得沒人管。還是信我娘的話,吃了點虧,算了吧。只是我還從沒遇過你這樣的好人。話可說在前頭,你管我吃,我可吃得多。你要嫌我時,打我行,一不許你罵我娘,二不許如那胖豬一般,用火燒我。」

  雲從見他一片天真,言不忘母,好生喜歡。因為那胖子已去喊了地方和一夥持棍棒的人來到,猛想起昆明還有兩個親友世家,心中一寬。忙對醜漢道:「你說的話,我件件依從,連打都不打你。你現在可不許動,由我分派。」

  說罷將劍還匣,迎了上去。這兩個跟來的佃農見雲從亮劍,以為要出人命,嚇得躲在一邊,這時聽明雲從意思,才放心走攏。未及說話,一眼看見那兩個地方竟是熟人,心中大喜,不等雲從吩咐,早搶先迎了上去,那正地保早先本是那佃農同鄉,受過姚老者大恩。一聽佃農說起經過,雲從又是位舉人老爺,姚老者的上賓,心下有了偏向,早派了那胖子一頓不是。那胖子不服道:「我雖然用巧打他,也是他禍害得我太厲害。就拿今天這株黃桷樹說,還是我爺爺在時所種,少說也值五六錢銀子,如今被他折斷,難道憑你一說,就算完了?」

  雲從笑道:「你先不用急,樹已折了,沒法復活。連他吃你的臘肉一起,算一兩銀子給你,准可完了吧?」

  胖子還待不依,地方發話道:「你這人也太不知足。這位老爺不和你計較,只說好的,給你銀子,世上哪裡去找這樣勸架的人?賴鐵牛誰不知他渾身不值三個錢,莫非你咬他兩口?再不依,經官問你擅用私刑打人,教你招架不起。」

  胖子見地方著惱,又經旁人說好說歹,才接了銀子要走。地方又拉住道:「你可記住,銀子是舉人老爺買價,那黃桶樹須不是你的,當面講好,省得人走了,又賴。」

  胖子見地方想要那樹,又不服起來。還是雲從勸解,樹仍舊歸他,另賞了地方一兩銀子,才行了帳。地方謝了又謝。眾人都說,畢竟當老爺的大方,一出手,就講銀子。那賴鐵牛不知交了什麼好運,免了火燒,還跟老爺走,正不知有多少享受呢。紛紛議論,不提。

  雲從再尋醜漢,他獨自一個人坐在斷樹身上,瞪著眼正望著前面呢。雲從喚他近前,同進店中。病後用了些力,覺著有些頭暈,當時也未在意。先命醜漢飽餐一頓。問起他的姓名家鄉,才知姓商,並不姓賴,乳名風子,本是烏龍山中山村的人。他母親做閨女時,入山采野菜,一去三年,回來竟有了身孕。家中本有一個老母,想女身死。鄰舍見她不夫而孕,全不理她。好容易受盡熬煎,又隔了一年零八個月,生下風子。

  三四歲上,便長得十來歲人一般。加以力大無窮,未滿十歲,便能追擒虎豹,手掠飛鳥。人若惹翻了他,挨著就是半死。幸是天生至孝,只要是母命,什麼虧都吃,什麼氣都受。眾人畏他力大,不敢再欺淩他母子。及見他娘並不護短,又見他力大無窮,想法子支使磨折,不當人待。他原是塊渾金璞玉,心中何嘗不知眾人可惡,礙著母命,仍是埋頭任人作踐。有時問他母親:「怎麼人都說我無父,是個畜生,什麼緣故?」

  他母親一聽就哭,嚇得他也不敢再問,自始至終只從母姓。後來他母親實受眾人欺負不了,才由他背了,到天蠶嶺東山腳下居住。母子二人,都不懂交易。先時他打來的野獸皮肉,都被眾人誆要了去,所以自始至終,不知拿野獸換錢。那村的人雖不似先時村人可惡,也利用他不肯明說,眾人給他打了一條鐵鐧,叫他去打野獸。打了來,拿點破衣粗鹽。日用不值錢的東西和他換。有時他母子也留些自用。他母終究受苦不過,得病將死,急得他到處求人。他又沒錢,打聽是醫生,就強背回去醫治,始終也未治好。死時說:「你爺是熊……」

  一句話未完,便即咽了氣。因死前說過那村也沒有好人,娘死了,可將娘葬在遠處,也休和他們住在一處等語,自己用斧於砍了幾根大木,削成尺許厚的木板,照往時所見棺材的樣,做了一口大材。盛殮好了屍首,將鐵鐧及一切應用的東西綁在材上,也不找人相助,兩手托著材底,便往山裡跑。由嶺東直到嶺西,走了兩天,好容易才尋著一個野獸窟穴,將野獸一齊打死,就穴將材埋葬。每日三餐,邊吃邊哭,邊喊著娘。因為先時披著獸皮打獵嚇傷過人,守著死母的誡,一到沒有吃的,出山強討,總是穿著那件舊衣,不圍獸皮。他也能吃,也能餓,知人嫌他,不到萬般無奈,從不出山。近兩月天蠶嶺野獸稀少,所以才時時出山強討,不想遇見雲從。吃完之後,見雲從仍和先時一樣,只和他溫言問答,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雲從問完他話,那兩個佃戶也和地方敘了闊別進來,鄉下人老實,也沒管閒事。一行四人,同著起身,到了大板橋,又給商風子買了衣服。因為适才耽誤,天已不早,須得明早上路。那兩個佃戶又說家中有事,要告辭回去。雲從給每人二兩銀子,打發走了。不時覺著身上不舒服。商風子也說要走,雲從問他為何,他說要回去看娘。雲從才把人死不能複生,人生須要做一番事業,你縱守廬墓一生,濟得甚事,種種道理,婉言告訴。商風子恍然大悟,只是執意還要回去跟娘說聲,請雲從先走,只要說了去路,自會追上。雲從不便再攔他孝思,又恐他憨憨呆呆,明日追迷了路。心想:「反正今日不能起身,即或回不來,明早打他那裡動身,再雇車馬,也不妨事。自己又不是沒有在山中宿過,何不隨他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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