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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當日悶熱,去時,到處田畝村落中都是乘涼的人,天快二更,熱還未退,將近十五的月光,看去都覺刺眼,灰塵更多,沿途豆棚瓜架、稍微空敞之地,都有村人赤膊乘涼。往來走了些時,身上汗又濕透,方想:今夜更熱,蚊蟲又多,回去再洗個澡,能有點風才好。相隔回寺小徑還有半裡,眼前倏地一黑。先是月被雲遮,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風勢猛得少見,大量灰塵雜著許多沙粒,宛如海潮怒奔,隨風湧來,打得面上生疼,眼睜不開,稍微體弱的人被風吹得倒退,幾乎立足不穩。

  這一帶恰是官道左近緊傍村鎮的一片高地,乘涼的人最多,許多業已鋪好草席門板準備露宿,有的揮著破芭蕉扇,有的旁邊放著瓦壺,攜兒帶女,各與相投的人會合,三五成群,正在紛紛談論,叫苦怨熱,說:「年景不好,天氣也不饒人,樹蔭當風之處尚且難耐,日裡下地稍不留神,皮膚都被太陽燒焦,夜來蚊子又多,那麼小的土房,住滿一家老小,如何睡法?」

  剛一有風,有的人正喊爽快,不料風勢越來越大,道旁兩列老柳高槐被風吹得東搖西晃,飛舞如潮,不時發出極淒厲的噓噓之聲,仿佛整株巨木就要連根拔起神氣。

  這班習知睛雨的村人,一看便知快要變天,暴雨轉眼就到,正忙著呼老喊幼,收拾破板破席、瓦壺粗碗。眼前倏地一亮,西北方暗影中,雲如無數奇峰,就這轉眼之間湧向高空,雲頭上的電光,仿佛金線銀蛇一般,接連閃得幾閃,緊跟著便聽雷聲隆隆起自遙空。有那離家較遠的,看出雨勢甚大,越發忙著趕回,一不小心,不是半領破席被風刮走,便是旁邊放的破蒲扇被風卷起,飛舞而去,投入暗影之中不知何往。風力又大,天又陰黑,這裡人們紛紛搶起,收拾還未停當,猛聽震天價一個大霹雷自空直下,眼前電光一閃中,打得山搖地動,震耳欲聾。風勢剛一稍小,那偏東暴雨便似彈丸一般,由半空中猛射下來,打得滿地塵霧飛揚,熱氣上湧。幼童們禁不住雨點猛擊,紛紛哭喊,大人再一搶先奔逃,當時一陣大亂。

  郝濟看出風雨來勢猛惡,惟恐所買酒食糟掉,忙也隨眾奔馳,往下風一面暫避,轉眼之間紛亂停止,人都四散逃光,狂風並未全停,雨勢卻似天河倒傾,越發大將想來。郝濟往來幾次,早就瞥見來路小坡上有一座小廟,廟中只一老香夥,日裡在道旁擺一茶攤,因是天熱,賣到乘涼的人快散方始回去,就便也在一起乘涼,因知土人勤朴,買不幾碗,但喜熱鬧湊趣,人又和氣,口渴的人討吃一碗並不計較,人都叫他秦老好。郝濟先過去時,曾和他談過兩句,所以認得。避雨時,老好上了幾歲年紀,風力大猛,手中又提有茶籃,已快逃到坡下,黑暗中微一疏忽,絆跌在地,壺碗打碎,人還掙扎不起。恰被郝濟趕來,看見扶起,幫他搶了東西,同到廟中避雨,見他心痛失物,面有愁容,便以好言慰問,代他將濺滿泥漿雨水的濕衣脫下,自己也打了赤膊,又送了他幾百個製錢重買壺碗。老好再三推謝不掉,方始收下,謝不絕口。

  郝濟由門隙中外望,坡下雷鳴電閃中,水光宛如一條極長大的匹練,順著官道急駛而過,雨點打將上去,激得水花四射,電光一照,宛如億萬繁星,明滅不定,耳聽轟轟發發的風雨雷電之聲,宛如天崩地陷,萬馬奔騰,整座小山坡似被狂風暴雨卷走,隨流以去,聲勢甚是驚人,平地水深尺許;知道風雨不住難於上路,這等天氣,怪人也不會來,便和老好閒談。本是一時無聊,想挨到天晴好走,誰知無意中一談,竟問出一些事來。

  老好原來人好,從小生長當地,地方情形最熟,昔年又曾做過善法寺中香夥,寺中前後三次更換方丈他都知道,前半所說與郝濟來時所聞大同小異,還差不許多。最後談起現在老方丈智明,人是再好沒有,來了不到三年,便將寺產分散給原種的人,按人分配下來,多餘的散與貧苦,自己另率僧徒開荒自給。人多感他好處,便是附近一帶的窮人,也常受到周濟。不知怎的,這樣一位慈祥和善的老和尚會有不少冤家,常時有人上門生事,初來大都以客自居,尋到寺中,至多留上大半日便各走去。

  起初還不知道來人是何用意,因老好正當路口要道,寺中來往的人都由當地經過,有的並向老好打聽,日子一久,漸漸看出來人老少僧俗不等,十九外路口音,身邊大都帶有兵器,探詢寺中僧徒十分詳細,有的聽完面上還有憤怒之容,舉動都是那麼輕健多力,未入寺以前個個精神,歸途十九垂頭喪氣,有的似還負傷痛苦,並在鎮上匆匆雇了車馬走去。中有兩次來人較多,一次還曾見他們走回了兩人。第二次來了五個壯漢,口氣最惡,結果並無一人見其走出,一則左近土人均和寺中僧徒情厚。二則寺前那些種田人離寺較遠,又知寺中清苦,無什香火,偶在田裡遇到小和尚,均說:「來客多是昔年嵩山少林寺的施主,來此訪看師父,已在夜裡起身走去。」

  問的人聽過拉倒,就有一點疑心,也因平日勤奮,從不肯說他師徒一句壞話,直到近三年,方始無人上門。

  在這三四年以前,離開寺後柳林裡許來路,不知由何處來了一個瘋子,也不知他住在何處,平日難得出現。土人天黑便睡,瘋子出來都在夜間,並不向人討吃,仿佛專以草根樹皮和果子之類度日,深夜方始出來走動,與土人起居相反。本來難得有人見到,老好因是年老多病,不到深夜不能安枕,睡時極少,孤苦無聊,每遇月白風清之夜,常喜在附近一帶閒步看月,因此見過多次。先也沒有理他,這日天已三更過去,剛剛睡熟便被犬吠驚醒,隔著破門往外一看,先見瘋子坐在坡旁大樹林中,似正望月,一條村犬業已橫在地上,另外一條聞聲撲來,剛叫得兩聲,瘋子把手一揚,狗便橫向一旁,仿佛被他制住,一聲不哼伏在那裡,瘋子的手並未觸到狗的身上,心方奇怪,隱聞馬蹄之聲。

  瘋子忽然向天一聲哈哈,雙手一揚便緩步走向道旁大樹之下。他那冬夏不換的一身衣服打扮,本就像個活鬼,月下看去,更像一個鬼怪。那馬共是三匹,在明月光中飛馳而來,快得出奇。馬上人全都拿有鋼刀,當中一騎是個少年,身上還綁著一個長大包裹,看去像是一人,被他紮向肩背之上,另外兩騎,一邊一個,將他夾在中間,不時向後回顧,一手還拿著暗器,似防有人追趕神氣。馬行如飛,晃眼便離坡前不遠。

  老好剛認出當中為首一騎乃趙家莊土豪趙翰林的次子,是個小惡霸,乃以前善法寺的大施主,與被火燒死的舊方丈交往甚密,並還學了一身本領,官私兩面均有勢力,常時霸佔民女為妾,橫行鄉里,無惡不作。因自身是會家,不似別的惡霸,走在哪裡都要帶上一大群,每次出外,只帶兩三個得力黨羽,自稱山東、河南各地江湖中人均有交往,汝南、新蔡府縣官不算,省城大官也有極深交情。人民只管痛恨,拿他無可如何。看他身後所綁包裹甚長,多半又是搶了民間婦女由外趕回。心方一動。忽聽一聲怒吼,目光到處,一條黑影起自馬前,月光之下,只見黑影一閃,旁邊兩騎首先翻身墜落,一個被馬帶出老遠方始停止,人已周身是傷,幾乎痛暈過去,一個跌爬地上。再看惡霸蓮花太保趙榮春,業被人抓下馬來,剛慘號得半聲,不知怎的忽又沒了聲息,這才看出那黑影正是平日所見瘋子。

  趙榮春是個三十來歲的壯漢,身上還裹著一個婦女,竟被瘋子單手舉起,抓下馬來。同來兩騎均是惡霸手下得力武師,一見主人受傷,全發了急,一個傷重膽怯還未動作,一個外號九頭狼的,已將手中暗器先朝瘋子打去,人也跟蹤縱起,拔刀要斫。誰知所發鋼鏢打在瘋子身上,全都震退落地。前面那個看出不妙,輕悄悄掙起想要上馬,一面隨同九頭狼大喝「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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