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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爹爹曾說高人異士多尚真實,對師雖應恭敬,言動之間愈真愈好,用不著什麼虛套,何不去到鎮上買些現成酒菜,揀那存放得起的先作一個準備,以示恭敬,就便還可看看這裡街道景物,省得枯坐無聊,好在廟後一帶素無人來,左近村民與和尚情感又好,衣物不會遺失。回到房中,拿了錢和酒瓶,便出旁門,由廟前繞走過去。迎面遇見兩個少年和尚,一個拉了一條水牛,一個挑了兩大桶水,正往廟旁牛棚中走去。雙方對面走過,想要開口,因對方只含笑點頭,一言未發,便各走開,自己初來不知底細,張師本人尚未見到,能否收容從師,到底還說不定,全仗有人指點,得知信號,才當是他自己人看待,一個言語不慎,答非所問,難免生出枝節,話到口邊,又複止住。

  自往鎮上買了一只當地特產的風雞和一些豆十鹵蛋,可以多放兩天的酒菜,就在當地買些現成蒸饃將肚子塞飽,只吃了兩臾鹵菜,自奉甚薄。回到廟後,已是日落西山,黃昏將近,仗著從小做慣,洗切燒作樣樣都會,不消片刻把飯做好,又由地裡采了一些黃瓜、豆角,連自己所買配成六色;放在小方桌上蓋好。等到天黑,尚無蹤影,又用水盆將內中兩樣葷菜冰在水裡,放向陰涼透風之處。惟恐費油,燈也未點,放了一塊木板,鋪上席子,準備乘涼露宿。望著剛升起來的上弦明月,盼了一陣,吃夜風一吹,不由生出倦意,先因屋小悶熱,酒菜都放門外空地之上,還防有蟲,又用木盆盛水,連酒帶菜均放在內,睡夢中仿佛身旁有人走動,心疑張師回來,剛要驚醒,猛又覺腰間微微一酸,人又昏沉睡去。

  醒來天色已明,四外靜悄悄的,昨夜夢中所覺業已不在心上,心想:師父一定未回,昨夜那只風雞再如不吃,此時一點風意沒有,定比昨日天氣更熱,如何存放得起?且喜昨夜風涼,飯菜決不會壞,如其不吃,太陽一起卻非糟掉不可,正準備起身洗漱,將這些現成食物吃上一飽,少時張師回廟再買新鮮的。及至走到存放食物之處一看,連酒帶菜全都被人吃掉,並還多了一份杯筷和一空的酒瓶,仿佛嫌酒太少,又多取出一瓶。心想紗罩上面壓有一塊木板,如有貓犬之類偷吃,當時便可驚醒,桌上雞骨共有兩堆,杯盤整齊,還多一個空瓶,決不會是貓狗偷吃,料定半夜裡張師回轉,並還同來一位朋友,因見自己睡得甚香,以為年幼遠來,人已疲倦,心生憐惜,不曾喊醒。照此形勢,分明拜師有望,滿心歡喜,只不知自己共只走了七八十裡,並未覺得疲倦,怎會睡得這麼死法?張師既和友人來此一同飲酒,怎麼也要說笑幾句,如何一點也未聽出?

  心中不解,以為此時天才剛亮,張師又吃了夜酒,必在房中安臥,不敢驚動,輕悄悄掩往房內,想取洗漱用物,誰知內外兩問空無一人,仔細一看,也不似有人進去過的形跡。心雖奇怪,因覺廟後一帶從無外人足跡,來人半夜到此,從容飲食而去,休說外人無此大膽,也決無此情理,斷定非是張師不可,也許有事走開,既已知我在此等他,少時必要回來相見無疑。依然滿腹高興,匆匆洗漱,又去做了一鍋飯,因見風雞吃光,只當師父喜吃,忙將另一隻生雞洗滌乾淨,隔水蒸好,就著園裡菜蔬涼拌了兩佯,再將鹵蛋取出三隻放在桌上,將飯燒熟,見酒已被吃光,有心去往鎮上打酒,又恐師父回來錯過,只得耐心等候。

  日光早已升起,果然天熱已極,轉眼交午,始終不見人來,先想不出道理,到了午後,又熱又餓,又恐雞壞,連換了兩次井水還不放心,又用竹籃吊向井裡,胡亂取了兩碗冷飯,就著一點涼菜吃完,眼已巴盼了一陣,不覺又是日色偏西,心想:師父定是好酒量,可惜酒瓶不多,只得兩個,今夜非回不可,何不將那原封的酒買上一大壇,再將風雞多買幾隻,省得往來討厭,萬一師父事忙,恰巧錯過,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又往鎮上跑去。因當廟中僧眾用齋之時,一個人也未遇上。

  那鎮是個往東要道,比城裡還要熱鬧,客店酒館之外,還有十幾家鋪戶,東西容易買到。郝濟一心討好,還添了幾條風醃的黃河鯉魚,一個人挑了回來。因為在鎮上多走了兩家,吃了一點東西,去得又遲,歸途月色已高,天氣甚好,月光明亮,剛走往回廟路上,忽見前面樹林中,黑乎乎走來一個人影,看去十分岔眼,走得極慢,幽靈相似,頭上又是毛茸茸的。這樣熱天,當夜又沒有風,自己穿著一身粗麻布的短裝尚在出汗,來人仿佛穿有不少衣服,粗短短的一幢,簡直不類生人,不由奇怪起來。

  郝濟走得極快,那人由林中閃出,又是迎面而來,轉眼相對。郝濟覺著這樣怪人從未見過,形如僵屍,身子不動,不留心細看,決看不出是在走路。這一臨近,才看出那人身材本就矮短,又穿著好幾件長大的厚衣服,頭髮蓬起,加上連鬢鬍鬚,宛如一團茅草,當中露出兩點黑光,形貌醜怪已極,月光之下看不出衣服好壞,裝束行動直像是個瘋人。出來時久,恐師回轉,急於回廟探看。那人緩步月光之下,神情甚做。當時不曾理會,匆匆趕到廟後小屋,仍是原樣,不像有人來過,只得把酒菜放好,做了些雞魚,和昨日一樣配上兩個素菜,放在水盆裡面。

  往返奔馳,連燒帶做,天氣又熱,做完周身已被汗水濕透。先還算計師父當日必回,惟恐辦理不及,等到忙完,又等了一陣,身上實在汗汙難受,心想:此時夜飯早過,也許師父又是半夜回來,何不先去洗澡,換好乾淨衣服乘涼等候,豈不舒服得多?隨取了一身單衣褲,走往門外溪中洗了一個澡。月色已早高起,雖無昨夜風涼,比起方才已好得多,又當新浴之後,覺著身上一輕,二次回到屋內,見人未回,便將溪中所洗衣褲掛在樹上吹幹,獨坐外面鋪板上乘涼守候,到了半夜,仍無動靜,只得臥倒,睡前為防師父回轉,又被錯過,特意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桌上,就這樣還不放心,同時想起昨夜睡夢中曾聽響動,正要驚醒,仿佛腰間被人點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醒來非但連酒帶菜被人吃光,連井裡吊的半隻肥雞也被取出,吃得一點不剩,自己仿佛失去知覺。

  今夜雖留有紙條,萬一師父不願見我,又和昨日一樣點了我的穴道,豈不又要錯過?想到這裡,便將鋪板移向井旁,並將吊菜籃的長索一頭壓在枕邊,然後閉目養神,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心並不想真睡,原是萬一打算,因料師父必由旁門進來,特意將門帶上,面向門睡,有人走進,當時便可驚醒,哪一面俱都想到,能不睡最好,就是睡著,也不至於誤事。誰知隔了一陣,眼看月影西斜,夜色已深,人還未見蹤影,回憶前情,許多均出人意料之外,正在疑慮盼望,並無睡意,不知怎的,腰間又是微微一麻,人便失去知覺。

  隔了一會醒來,因有第一夜發生之事,雖拿不准是否被人點了穴道,格外留心,見天大亮,朝陽已出,憑自己習慣,無論如何不會起得這遲,斷定第二夜又被人點了穴道,才致昏睡不醒,又見井邊吊索雖是原樣未動,縋向井下的一頭甚是輕飄,知道又和前夜一樣發生變故。趕往井邊一看,果然只剩一個空籃,存放酒食的方桌上,又是殘肴狼藉,酒菜全光,昨夜新開壇的滿滿兩瓶陳酒,業已瓶底朝天,一滴不留,杯筷卻只一副。心還盼望,這次只得一人,也許師父連日有事,日出夜歸,因不願我起來麻煩,故意點了穴道,讓我睡起再談,此時多半人在屋內,忙往屋中奔進,不料又撲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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