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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白雪麗陽春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故人自天外飛來(3)


  次日醒來,甄氏早就備好了早點,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進房來說道:「天已不早,過一會就吃晌午,略歇一會,到山的近處聚仙橋、天師洞一帶,觀賞完了楓葉,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捲。以雞子和麵為皮,以肉絨加筍、菌、韭黃之類,炒熟為餡,再入油炸。外嫩黃而內香軟,不似北地春捲枯焦無味也。)下稀飯,都沒端出來。這時去遊山,什麼時候吃飯呢?」

  二人聞言,看看日頭,果然業已近午,算計今日遊山,也難深入。再過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歸途到長生宮去尋友仁一個方外之交,吃他一頓晚齋,回家來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計議已定。一會,吃完午飯,便與甄氏作別,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後面,登臨甚便。轉過房後,便是一條山路小徑。友仁雖是文人,因為自幼山居,走慣了的,並不怕勞。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飲,一概不帶,一同空手偕行。繞過環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盡是些參天修竹,淩霜未凋,泉聲松濤,交相應和。襯著秋陽猶暖,晴空一碧,越覺身在畫圖,應接不暇。走沒多時,便到了長生宮。門前小道士認得友仁是師父好友,便要請進。友仁問知他師父邵淩虛正做午課,便不驚動,說聲回來必去看訪,仍同羅鷺前行。

  約有二裡多路,走人環青峽,蒼崖削立,峭壁排雲,甚是雄秀。尋著峽徑,盤旋上升。到了半山平處,走沒幾步,忽見前面一座小橋石闌上,臥著一個身軀矮瘦窮老頭兒。那橋橫跨在兩山中斷處,是兩塊二尺來寬、六七尺長的青石板搭成,石闌寬才半尺。倚視絕壑千尋,下臨無地,天風冷冷,吹人欲墮。膽小一點的人,都不敢低頭下視。那老者偏臥那窄石闌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風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見,甚是驚異。先疑是老頭有甚難過,特意喝醉了來此尋死。見他業已睡著,恐怕驟然一喊,將他驚落。直到身臨切近,羅鷺一手拉著老頭肩膀,然後低聲喚道:「老人家醒來,這裡大險,不是睡處。」

  喊了有十多聲,那老頭倏地醒轉,將臂一掙。那力量竟重有好幾百斤,若非羅鷺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備,幾乎連老頭帶他自己都落到絕壑下面。羅鷺不由吃了一驚,忙把老頭拖下橋闌。正要發話,那老頭已指著羅鷺忿忿說道:「我老人家多吃了兩杯早酒,身上發燒。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這般涼快地方睡一回覺。有你多鳥事,把我吵醒則甚?」

  言還未了,噗的一聲,朝著羅鷺淋淋漓漓嘔了一大灘。幸而羅鷺身法甚快,聞見老頭酒氣熏人,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已防他要嘔吐。雖然避讓得快,沒有弄汙了一身,臉和手臂上已微微沾著一點餘滴,兀自覺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羅鷺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因為老頭是個醉人,不犯和他計較。便向他解釋道:「哪個愛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睜開眼看看,這石闌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溝。這裡風大,不說你不小心,要被風刮下去,還有你的命嗎?我們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麼倒埋怨起人來?」

  老頭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來此睡多少好覺。偏偏今天背時,遇見你們這兩個不識貨的毛娃娃。這是你家的山?我偏愛在這兒睡,你們別管。」

  說罷,又往石闌上躺了下去。

  羅鷺吃了他一頓辱駡,不由也生了氣,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紀,竟會不知好歹,說你不聽,由你去。睹你少時睡熟了,不被風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見閻王,莫說我們見死不救。」

  一邊說著,賭氣轉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聞言卻不依起來,趕過橋去,拉著羅鷺嚷罵道:「你這小狗東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騙吃了個酒足飯飽,來此睡覺乘涼。被你一打岔,將我鬧醒,酒食都吐出來了。肚子一空,睡就沒有剛才香。我老人家還沒找你賠還我肚裡的酒食,你倒罵我不得好死。你這小狗東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當。今天賠還我适才那一頓酒食便罷,要不依我,我不送你們忤逆才怪。」

  一路說著許多無禮之言,兩隻又瘦又白的手卻拉緊羅鷺衣領,死也不放。

  羅鷺見老頭胡鬧歪纏,年紀看去雖老,也不知為何身體竟那樣靈巧。腳底又似乎虛飃飃的,並不見有多大力氣。自己在練成了一身內外功夫,竟會被他跑來一把抓住,怎麼分解也分解不開。氣得幾乎想給他吃點苦頭,用內功中大擒拿法將他兩手掰開。後來一想:「這種老無賴,勝之不武,反讓外人知道笑話。」

  只得強忍氣喝道:「老頭兒,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

  老頭仍是滿不理會,索性大嚷大罵起來。友仁從旁連連勸解,絲毫無效。老頭反說:「似你這等書呆子廢物,只會種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于理你呢。」

  羅鷺幾番想要動粗,都勉強忍住。

  後來友仁見鬧得太不像話,又恐羅鷺氣急生事,聽出老頭口氣是要訛詐,只得認作活見鬼,便笑問老頭道:「你要我們賠你酒食,原物實在沒法歸還,折給你錢行不行呢?」

  那老頭聞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說賠我錢,我還不願意,不過也可將就,但是須要他親自拿出來。你也沒有錢,就有我也不屑於要。」

  其實友仁因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游山不比出外,用錢不著,身上真的還是分文俱無。

  羅鷺雖帶著一些散碎銀子,少爺脾氣,服軟不眼硬,吃老頭訛詐了去,委實不願。無奈老頭實在難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將他打倒,實無解法。但自己在負義俠之名,恃強欺淩老弱,不問理由如何,終非雅道。想了想,對老頭道:「錢我便與你,只是似你這般行為,下次再向別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內,難討公道。我們遊山,不犯與你慪氣,也沒帶什麼零錢;這塊銀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賴騙營生。」

  說罷,往囊內掏出一塊二兩多重的銀子。羅鷺還要往下說時,老頭見了銀子,立刻放手,面帶喜容,一把搶過,說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賞你臉呢。你本來心裡老想和我動手,但你那點兒鬼畫桃符(川語:罵人本領有限。)還不曉得行不行呢。」

  說罷,連頭也不回,竟往橋那邊走去。羅鷺聽了,自是生氣。經友仁連勸帶拉,他為人素來豁達,走沒多遠,便已丟開。

  一路指點煙嵐,說說笑笑,不覺過了老捕坪。前面再轉過一座高崖,便離天師洞不遠了。那崖壁立路側,面對一片廣原。原上生著一片茂林,鬱鬱森森,枝柯繁密。雖是九秋天氣,因為上暖泉甘,樹葉黃落甚少。濃蔭覆蓋中,不時看見一叢叢丹楓紅葉點綴其間。從高處望下去,宛似攤著一幅錦茵繡褥,華豔非凡。再加上天風伶冷,泉聲潺潺,崇山峻嶺,凝紫堆青,雲清天高,碧空無際,越發令人心曠神怡,萬慮皆忘。羅鷺不住口地直贊有趣。友仁道:「這裡算得什麼?崖那邊紅葉茂林,一片丹霞,還要美得多呢。」

  羅鷺正要隨了友仁舉步,忽聽來路天空中有一種奇異微妙之聲由遠而近。抬頭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麼東西。仿佛見有一線光華,細如遊絲,比箭還疾,直往崖腳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聲,舍了友仁,從崖旁慌不迭用力將腳一點,一個長龍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連縱帶躍,步履如飛,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驚疑。隔有好一會,羅鷺才從林裡悶悶不樂地跑了上來。友仁問是何故,羅鷺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頭訪求劍仙俠客一類的異人,這兩三年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神。雖物色到幾個有名的武師,真正飛行絕跡的異人卻未碰上一個。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塗,當面錯過,豈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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