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青城十九俠③ | 上頁 下頁
第七十七回 無意相逢石玉珠班荊成宿契 有心求助冷青虹促膝述前因(9)


  嬰兒明知生母將死,一點沒有戚容,只賴在乃母懷裡,仰著一張滿是皺紋、形如老嫗的醜怪嘴臉,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處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親近,便守在旁不時摸弄說笑。嬰兒近日益會人語,每當桓子愛她,睜著額上三隻精光青熒的怪眼,也是有說有笑,頗為親近,只是不讓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時母死,萬一死抱不舍,休說妹子遺言不可強制,這等天生神力也無人制得她住。

  光陰易過,一晃便到了午時。桓氏夫妻只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個愛女就要死去,任怎強制,心終忍不住悲痛,誠中形外,不覺現在臉上。桓女一眼看出,見時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聽信女兒之言,便請出去,只留兄長一人在此,免致兩誤。」

  桓氏夫妻總算服了靈乳之後長了好些機智,看出女兒神色悽惶急迫,料知關係重大,互相勸誡,極力強為歡笑,將悲容掩去。桓女見母不舍退出,心終愁慮,惟恐見了自己死後慘狀,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勸,勉強掙扎。無如數運已終,血髓全枯,終於支持不住,只口裡高聲急叫道:「今日一有哭聲,便遺全家後患,千萬大意不得。」

  說到末句,聲音越厲。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掙,嚓的一聲響處,頭腦爆裂,由頂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氣,在室中略一盤旋,穿窗飛去,頭殼已然裂成兩片,想系修煉功淺,嬰兒不曾煉成,血髓已枯,難再生存,精氣悶在裡頭,無法出竅,只得震破天靈脫出投生。去時把點餘力全數用上,勢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竅俱是裂口,全臉皮肉也都成了龜裂,一隻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狀端的怕人。

  嬰兒本在母懷,原極依戀,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幾聲,徑向桓子撲去。桓子知時已至,忙即接住。剛抱過手,桓女說完末兩句話,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著前誡,勉抑悲思,故作無事,桓妻終是女流,如何見得愛女這等慘狀。又見嬰兒看乃母為她慘死,竟如陌路,毫未動容,越更悲憤,雖未放聲大哭,眼淚卻點點滴滴流將下來。等桓子想起避諱,將嬰兒臉抱向外時,已被她看在眼裡,不禁心動了一下。當時無甚異狀,也就放開,不以為意。

  桓妻經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強把眼淚忍住。桓雍知女兒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備就,一面勸住妻室,一面忙去喚了人來趕緊成殮,桓女頭晚便即沐浴換了新衣,頭上裂口雖多,並無血跡,僅略有點淡紅水流出。當下由桓妻用熱手中輕輕將兩眼珠按回眶內,拭了拭臉。不消片刻,裝殮停妥,釘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長繩吊下棺木,立時埋葬。葬時嬰兒卻要隨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嬰兒見眾人忙碌上下,似覺有趣,時發醜笑,東張西望,神情並不專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縫之中,因樹身越長越粗,年深歲久,崖壁撐裂越大,石土逐漸崩落,樹根下面現出一個丈許大小的洞穴。桓女預囑平葬,不要墳頭,埋處須靠石壁。自己精魂已往投生,這臭皮囊無須珍惜。只那一滴殘餘的靈乳靈氣尚在,異日葬處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屍口之內,萬一將來家中有人病危,可背著嬰兒將桑掘倒,將主根由屍口中拔出,搗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這時剛把土平好,嬰兒忽似有甚警覺,想往崖腰上飛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躍而起。任她神木轉世,到底初生才只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結實,全仗先天,終是稍差,縱沒三丈,便已落下來。

  桓子見狀大驚,忙去接時,嬰兒已落到地上,二次又複躍起。這次因自地上縱起較易用力,縱得比前稍高丈許,但離樹幹仍差好多。桓家諸人均知嬰兒,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聽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縱。似此接連三縱,儘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縱到。桓子與她相處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無論多麼急於要做的事,至多兩次沒辦到,立即棄而不顧,這次還是多的。見她三縱不到便不再縱,口裡哼了一聲,面現獰惡之容,意似憤恨,恐其發怒,隨即抱起撫慰,笑問道:「上面只是一個土洞,陰濕晦暗,無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遊玩去好麼?」

  嬰兒聞言忽又笑了。桓于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後難免悲泣,心念妹子臨終之言,恐為嬰兒所見,雖想借此引開,因她在憤怒頭上,以為未必肯走。不料競和常嬰一樣,說好就好,适才獰容全部掩去。於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顧。漸漸覺出嬰兒天性暴戾,冷酷無情,喜怒無常,記仇之心特重,由此時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愛女,又覺嬰兒乃妖孽托生,照女兒死時情景和一再叮囑的話,未必是家中之福,這十數年問,全家老幼傭工都須存著戒心。過慣安靜閑淡從容歲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豈不難受?尤其嬰兒相貌醜怪,目射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數日已看出不好對付,大來更不知如何難辦。偏又生具神力,煙雲護體,刀劍不傷,無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只能忍受。嬰兒抱走以後,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煩,再忍不住傷心,相對痛哭了一陣,無計可施。最後商量把嬰兒另安置在一處,將桓女住的一間後房由前面隔斷,用具陳設重新佈置,作為嬰兒臥室。由後牆開一門戶,使其一開頭就這樣習慣。雖是一家同住,卻分兩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們見了厭煩,山居木料、石頭俱都現成,人人都會幹,只招呼得一聲,佃傭們全都趕來。七手八腳,個把時辰便改建停當。

  桓雍本意是女兒既將嬰兒交托愛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嬰,應與愛子一同起居,不應任其獨居一室。桓妻總以為嬰兒是個怪物轉世,心中疑慮,執意不允。桓雍雖覺不妥,一則強不過老伴,二則又恐嬰兒善惡難料,愛子此時與她一同起居,異日如有不合,反倒難於分開。倒不如乘她母親新死,開始就令獨居,可免日後顧慮也好,便即應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帶嬰兒回轉。回時嬰兒已不再要人抱,並還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紮,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來。見面一問,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嬰兒抱出人遠,又想多延一些時候,先在附近山谷中遊玩了片時。正恐久了嬰兒不耐,忽發現樹窟中藏有兒只山雞,仗著身手靈巧,縱上樹去,生擒了一隻下來,用身邊帶子系好,初意不過引逗嬰兒多玩一陣。嬰兒果然喜歡,先把山雞捧著玩弄,不知怎的手一松,竟被飛去,嬰兒立即暴怒,怪嘯一聲,縱身一躍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雞腿上系的帶子,二次擒了下來。好似憤那山雞不該遁走,到手連看也未看,一陣亂撕亂扯,扯個稀爛,扔到地下。氣猶未出,一眼瞥見旁邊矮樹上又有幾隻飛起,跟著追蹤過去,又被抓到一隻,照樣亂扯,扯得毛羽紛飛,鮮血淋漓,方始棄卻,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家俱喜吃山雞肉,見當地山雞既多且肥,大雪之後競出覓食,易於擒捉。又見嬰兒居然能手抓飛鳥,毫不費事,甚是驚異,一時不留心,便對她說山雞如何肥美好吃,可帶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爛。嬰兒自然信超群之言,相與滿山馳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嬰兒縱躍又極輕靈,目光如電,敏銳非常,性情更是殘暴,捉時稍不遂意,便即怒嘯亂蹦,定要全部搜殺,一隻也不肯放逃脫。不久卻又生厭,改尋別的野獸晦氣。殺機一開,見了生物便想捉了來弄死,只要被發現,極難倖免。

  這一來,當地山雞固是遭殃,別的野物也跟著受了擾害。只見青色煙光環繞著一條小人影子,在積雪滿布的山谷林樹之間往來馳逐,縱跳如飛。所到之處,烏魯悲鳴,驚飛逃竄,多半仍被趕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只想打上幾隻肥山雞回去,與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並使嬰兒在外多待些時,沒想到她手下這等狠辣。高興頭上,不便攔阻,只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嬰兒直把那條山谷窮搜殆遍,方始興盡停歇,天也將近黃昏了。超群一檢點,她所獵殺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點點滴滴盡是鮮紅血跡,再加幾個人來也拿不完。只得尋山藤樹幹,編成排子,挑了一隻肥鹿、四隻野兔、二十多隻肥山雞,綁紮到上面,順雪地拖了回來。

  到家時桓雍正在門前迎候,假說嬰凡是神仙轉世,恐家人讀犯,現在後面為她辟了一問靜室,以供獨居養靜之用。每日仍著超群陪伴,只夜裡分居。超群會意,嬰兒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過野味,領向後室中去。桓妻還想連飲食也給分開,超群牢記妹子之言,執意不肯。夜裡燒些野味,超群與嬰兒一同吃了,陪著又玩些時,勸嬰兒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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