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青城十九俠③ | 上頁 下頁
第五十六回 嶺列峰遙穿山尋古洞 紅嫣紫姹平野戲凶猩(6)


  無奈平時人見白猩子十九嚇死,一死它便棄而不顧,從沒人敢和它對敵過,它也絕少這樣至死不休的舉動。惡獸只顧抓裂屍首泄忿,動作又猛又暴,卻忘了人心最熱,比火還燙。它這獸爪又非常之大,插進那人胸膛裡去,恰巧把心臟抓了一滿把,等到覺著奇熱,狂吼一聲,連忙抽將出來,已是無及。那顆人心恰又被抓到獸爪當中,血淋淋連腸肚五臟拖帶出來。人心著肉,立即粘附,不易脫落,燙又燙得難以形容,惡獸出生以來,幾曾吃過這樣苦頭?急得咆哮不已,丟了右爪殘屍,揚著左爪亂甩。腸肚五臟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橫飛,淋漓滿地。那心仍緊緊粘附爪心,急切間甩它不脫。惡獸又急又怒,兇焰暴發,直似瘋狂一般,一路亂跳,厲聲怪吼,滿山飛馳亂竄。只激蕩得山風大作,沙石驚飛,木葉蕭蕭,枝柯斷折,聲勢極惡,遠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視。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僅母的初發凶威時退避了幾步。一見二惡獸同發野性,比起先時追殺眾藥夫還要兇惡十倍,雖然自分無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膽怯心悸,驚魂都顫。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見母的忽然這樣,反把手持殘肢丟去,朝著母的吼叫了十幾聲。母的經過一番跳躍飛奔,人心的熱已然冷卻,心也被它在山石樹幹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層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燙傷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後來縱到一條小溪旁邊,伸爪下去,經山泉一浸,當時剛覺著好些,猛聽出公的在怒聲叫它回去,忙即縱起,星飛電馳般從遠處山溪旁跳將回來。燙傷經水,再受風吹,立即浮腫脹痛,不由又把野性激發。正心頭暴怒間,一眼瞥見文叔站在那裡,厲聲一嘯,縱上前去,伸開左爪,惡狠狠照準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怎樣死法。見來勢急如飄風掣電,惡獸利爪眼看抓到頭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無從躲閃,嚇得兩腿一軟,竟然暈倒地上。當時心想:「今日定遭粉身碎骨之慘,性命一定完了。」

  不料惡獸雖然兇猛,性甚靈巧,識得好歹。那只公的不但未拿他當做仇敵看待,反認作於己有恩之人。一見母的朝文叔縱去,忙不迭怒吼連聲,跟蹤縱到,由後面將母的長臂抓緊,往側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這只公的,見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連挨兩下,往斜刺裡一歪,幾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傷甚重,本就有點惱它,不該那般奔馳叫囂。又見它要傷自己喜歡的人,如何能容,緊跟著又是一路連抓帶叫。母的急得甩著一隻痛爪,齜牙亂嗥,哪敢抗拒。這一個大陣仗又過了半個時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會,漸覺利爪不曾臨身,驚魂稍定。逐漸聽出嗥叫之聲似在自相爭鬥,偷偷開眼一看,那只母的不住左閃右躲,厲聲慘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為文叔和常人一樣被母的嚇死,恨極母的,不肯停歇。文叔這一開眼,卻給母的解了圍。公的正抓打得起勁,猛見文叔睜眼睛,知道回醒過來,立時轉怒為喜,舍了母的,緩步走將過來。老遠便伸出前爪亂搖,口裡不住低聲亂叫,走幾步,又回頭對著母的吼兩聲,意似不許它再上前。母的吃了兩番大苦,握著那只痛爪,雖仍厲聲嗥叫,在當地亂跳亂轉,比先前卻氣餒了好些,並未跟著走來。

  文叔何等機智,見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機。暗忖:「反正無法逃躲,轉不如挺身上前,逆來順受,用馴獸之法試它一試。只要這怪物稍通人性,就許轉危為安了。」

  想到這裡,忙從地上爬起,學那公的動作比著手勢,往前迎接。公的見狀,甚是高興,咧開怪嘴,齜著滿口白森森的利齒,雙伸長爪,朝著文叔做出接抱之勢。文叔知道這東西臂似鋼鐵,稍重一點便有筋斷骨折之憂。無奈一逃躲,惹發了獸性,更是沒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橫,硬著頭皮撲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發喜出望外,搶前便抱。文叔先疑怪物力大,這一抱,就無惡意也難禁受。

  誰料白猩子聰慧異常,竟能明白人體脆弱,難禁它的折磨。再加這樣靈巧,能通獸意的人類,又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仿佛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瓏的稀世奇珍,又是愛惜,又怕損傷,惟恐碰壞了一點。抱時用那一隻又長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間一合,半捧半抱地輕輕托了起來。面對面相看了一會,然後又把人抱在懷裡,從頭到腳一路聞嗅。文叔一點也未覺出疼痛,只那腥膻之氣中人欲嘔,尚幸隔了一會便已放下。

  文叔覺出怪物沒有惡意,心神更定。見怪物不時伸利爪撫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撫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親近。喜得這只公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綁時久,衣服零亂,手足也還酸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動筋骨。公的也學他同樣動作。文叔哪知這白猩子專喜學人的動作,恐再生枝節,忙停歇時,公的卻伸爪作勢要他再來。文叔自然不敢違抗,後漸悟出獸意似在學人,自料生機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動作。公的亦步亦趨,見甚學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當日能脫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脫身,誰知那只母的在一旁痛過了勁,見狀眼熱,輕悄悄由後掩來。文叔引逗出神,並未看見。公的此時已轉怒為喜,見母的戰戰兢兢走來,滿身是傷,反倒起了憐惜,出聲叫它。文叔見公的停了動作,將長爪向後連招,覺出有異,回頭一看,那只母惡獸已到了身後,雙爪齊伸,似要撲到自己身上。驚弓之鳥,不禁心膽皆寒,嚇得「哎呀」一聲,幾乎二次跌倒。

  其實母的也和公的一樣心思,只有喜愛,並無惡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後又把母的拉過來,叫了幾聲。母的右爪負傷,便伸左爪將文叔抱起,咧開怪口,大嘯一陣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勢,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窺知兩獸只是以人為戲,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頓覺腹饑,便試探著作勢要往林側取那行囊中的山糧。兩惡獸只學他舉動,步步相隨,並不攔阻。文叔仍怕它們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緩步走到适才遺置行囊之所,取出乾糧、肉脯來吃。

  文叔一行人的乾糧早在封山迷路時吃完,現帶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過冬以前,令眾人在山中採掘的薯芋、黃精、松子、果實之類,經水煮爛,做成糕餅,重又烘乾切片。還有不少連日新采來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獸肉。文叔心想:「這等猛惡的獸類,形象又與猩猿相似,定喜肉與鮮果。」

  於是邊說邊選一些新鮮的肉果遞了過去。誰知白猩子接肉過去,只聞了一聞,便扔在地下,果實之類更連接也不接。反伸爪將幹山糧各抓了些,略為聞嘯,放在嘴裡一陣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見它們愛吃,便把半口袋乾糧片全遞過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實。兩惡獸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著文叔亂叫亂跳。

  文叔吃飽,見母猩右爪燙起一個大泡,喜悅中面帶痛楚之容,忽動靈機。忙將藥夫子給的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取出,大著膽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勢做出自己也曾受傷,如何痛苦,抹上這藥便好之狀。連做兩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看出惡獸似已領悟,然後教它把右爪伸平,將藥膏給它輕輕抹上。公猩見狀,也學樣要抹,文叔只得也給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奪過亂抹一陣,一瓶藥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還要抹兩回才愈,好容易設法哄了過來,藏在身上。這藥乃藥夫子防備山行遇險,或為蛇魯所傷,秘方配製,靈效無比。母猩抹上之後,轉瞬間痛脹立止,頓覺清涼,先呆呆地圓睜怪眼注視傷處,面帶驚奇之狀。隔了一會,又搶前去抱住公猩,指指傷爪,指指文叔,連叫帶跳,好似喜歡已極。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幾聲。

  文叔連受奇險折磨,白猩子又逼著他做各種動作,不許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還不覺得,有了生機,再一吃一歇,便覺腰酸腿軟,疲乏無力。方恐惡獸還會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縱身躍去。母猩卻怪笑嘻嘻,走過來將文叔抱起。文叔以為它感激治傷,抱起親熱,念頭才動,母猩倏地一聲長嘯,抱了文叔,一躍十余丈,連蹦帶跳,疾若星馳,徑向深山之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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