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太沖此次入川,原由宜昌乘舟上溯,因要在舟中傳授法術,不願人知,又不畏風波之險,快慢隨意,船是買的,只在宜昌排上悄悄尋了一個後輩名叫左才的隨行駕舟,舟中並無一個外人,逆流上駛,不時登臨賞玩,自然有些耽擱。這日舟經葉子灘,正值巫峽風雨之後,雨岸峭壁排雲,當頂一條蔚藍色的晴空,時有孤雲飛渡,襯得天宇越發澄霧。兩邊岸上新添了無數大小飛泉,一眼望過去,恍如天神下注,匹練搖空,龍蛇飛舞,銀光萬道,奔流打波,聲如雷喧,問以聲聲猿啼,助得灘聲益發雄壯。小舟一葉,容與中流,仗著禁法,安然穩渡於驚濤駭浪之中。太沖父女二人憑窗四矚,正在互歎造物偉大,己身渺小,景物雄奇,觀之不盡,忽見前面斷崖中間露出一片斜坡,三五人家,青簾處處,知是商旅停船打尖沽飲之所。

  太沖猛想起以前聽人說過,葉子灘左近案板坡上有一孫家酒店,制得好臘肉釀腸,還有好酒,便命停船。上去一問,那五六家小酒肆都姓孫,隨意擇了一家進去一問,現成吃食只有主人預備自吃的豆花,平日船行到此,多要往崖上雇纖工,至少耽擱半日,不會買了就開船,所以都得現煮。又令代向別家尋借,去了一會,僅取了半巴掌大一塊瘦臘肉已來。太沖父女一嘗,果然橫咬立碎,細嫩香腴,風味佳絕。彼時湘玄才十六歲,童心猶盛,一邊想吃好臘肉,一邊又貪看巫峽雨後奇景。日已偏西,斜陽欲墜,峽中天色本暗,又值下弦近晦,月光不照,恐耽擱時久,看它不夠去舍兩難。太沖因此行並無人知,孤舟長峽,蹤跡隱秘,未免疏忽了些,自己又正要解手,便命女兒禦舟先行,自己等他肉煮好了再追上去,就便解手。湘玄忙著趕往葉子灘前看景致,聞言大喜,應得一聲,便跑上船去開了就走。

  舟行還未半裡,湘玄獨在船頭觀望,一眼瞥見前面不遠又有一處斷片斜坡,坡前站著一個打魚人,身披蓑衣,頭戴竹笠,兩鬢白髮蓬鬆,半遮面目,赤著雙腿站在近岸水地裡,手持一根釣竿,剛釣起一條斤來重的鯽魚,一面伸出一條又瘦又幹的手臂向上去接,頭被大笠遮住,好似有些木僵,不能抬起,好容易顫顫巍巍將魚亂抓到手內,人已仿佛力盡難支,搖搖欲倒。湘玄一則見那漁人老邁可憐,二則自己和老父都喜吃活魚下酒,意欲多把些銀子與他,將魚買下燒好,等老父買了酒肉回船同吃,便命左才將舟搖近,取出十余兩銀子向那漁人買魚。那漁人好似又聾又啞,眯縫著一雙老眼,點了點頭,將魚隨手遞過。

  湘玄接魚在手,見那魚目眨金光,鮮活肥大,甚是高興,方想慰問漁人幾句。偶一低頭,瞥見漁人眼皮微睜,露出半青半白的眼珠,凶光怒射,正在注視自己,口角獰笑尚猶未斂,不禁心中一動,方欲喝問。身後左才久在湖江上行走,也看出那漁人有異,不等說話,忙急把櫓一搖,舟才離岸尺許,猛聽舟後遠遠一聲斷喝道:「老不死的潑賤!今日還敢來此害人麼?」

  言還未了,聲隨人到,太沖已經踏波趕來,手揚處一溜火光剛打向坡上,坡上也起了一絲青煙,耳聽遠崖之上厲笑碟碟,再找老漁人,已不知去向。

  就在太沖將到未到之時,湘玄看出是對頭喬裝暗算,意欲行法禁制,匆促中竟忘了手中持有禁物,嘴剛一張,忽覺魚口裡射出一絲熱氣直透胸腹。初逢大敵,手忙足亂,把魚隨手一丟,忙掐靈訣施為時,太沖已自趕到,將漁人驚走。問起前情,頓足忿怒道:「我解完了手忽覺心動,不合用禁法催肉速熟,等了拿回,延了這一碗茶的工夫,坐令大仇遁走,你還許有性命之憂,這是哪裡說起!不過這老潑婦萬惡滔天,我決容她不得!她逃太匆迫,必有禁物,待我尋來。」

  說罷躍上坡去四處搜尋。尋了好一會,畫了好些道現符,才尋到一根七寸三分長的竹釘斜插在水裡。太沖大驚道:「這潑婦真個狠毒!我再稍遲一步,連你帶她二人會成粉了!」

  當下拔了兩根頭髮,取來兩枝竹筷纏好,一根插向水裡,一根帶在身旁,然後取了竹釘開船,行至半裡以外可見斜坡的江面停下,先解開湘玄胸前花服,手掐靈訣,畫了一道神符,又從身旁取出竹筷和一丸藥,將藥與湘玄服了。過一會,間知腹中已不發燒,方命湘玄、左才遙望斜坡那面,自己披髮禹步,將竹筷一折兩斷。

  二人一看,适才買魚之處乃是危崖根腳下一片微突入水的石地,寬僅尺許,哪是什麼斜坡!就這一晃眼的工夫,上面崖石忽然中裂,一塊十丈方圓的大石平落江中,小舟如在其下,恰好被它壓個正著。巨石擊波,激起數十百丈的浪花,排空直上,立時波濤洶湧,駭浪掀天,半裡以外的小舟被餘浪卷起丈多高下,如若不會法術,定須翻沉無疑。湘玄驚魂乍定,好生駭然。

  太沖再向二人說起前事,那老漁人竟是大仇何五姑喬裝幻化,想是一陸一舟尾行多日,懼著太沖不敢下手,好容易見父女分開,乘隙暗算。那魚倒是真魚,不過在釣起時已弄了手腳,暗將南疆中斂來的瘴毒之精用禁法放入魚口之內,看准湘玄口開乘隙射人。猶恐太沖能救,又欲連使毒計,定將湘玄害死才罷。先以斷崖巨石連人帶舟一齊打碎沉江,她那竹釘便是禁物,不及拔取,太沖便自趕來。

  她以為地是幻景,竹釘深插水下石縫之內,雖然匆匆逃去,必無妨礙,誰知惡貫滿盈,終被搜著。太沖連日舟中無事,正可拿她擺佈慘死,以報深仇宿恨。只惜那條魚被湘玄誤棄江中,難於尋回,不能將腹中瘴毒仍使吸去。只仗法術保身,其毒仍在,須等嫁後生產才能帶出,可是胎兒產後必難活命。為此又給湘玄服了一粒天象丹,索性使那瘴毒在腹中凝聚一處。囑咐湘玄嫁後如若有孕,隨意存想一樣生在胎兒身上的東西,使其附在肉外成長,生後再行設法割去,免傷胎兒本身。就這樣胎毒猶重,須在生後三年再服靈獅丸,即能化解了。湘玄領命。

  到了子夜,太沖便在舟中設下法壇,取出那根竹釘,用本身命門頭髮綁住,釘頭上滴了中指血插在香爐以內,行法禁祭。這類禁法如害不了對頭,反害自身,只有中途自知不勝,拼著身上有一處殘廢,才能解法中止。太沖也是多年奇憤,才使出這極惡毒的禁法。當夜無什動靜,第二夜便聽山崖上笑聲碟碟,撤宵不止,幾次竹釘無故自拔,均被太沖禁制,知是勁敵,益發提心吊膽不敢大意,守定壇側,寸步不離。

  到了第四夜子時,全舟作響欲裂,太沖忙又拔下一根頭髮將舵柄纏上,舟便穩如山嶽。由此漸聞笑聲淒厲,微帶哭音,知她智絀力窮,勝負已分,父女二人才放了心,未一夜竟聞求饒與怒署恫嚇之聲遠遠傳來。太沖是志意堅決,軟硬一概不理,最終拔出身旁禁刀,只作欲劈之勢一比,那竹釘立從爐中躍起,分裂兩半,落在地上,滕踔有聲,半晌方息,那綁的頭髮仍做一圈圈植立爐內,不倒不斷。太沖大喜,取來藏好。

  這時山崖上一聲慘嗥初過,太沖向空喝罵道:「你的罪惡如山!所害的人不知多少。今日受此惡報,咎由自取。我身受殺妻之仇,仍然不為已甚,你難道還不服輸,要我再下毒手麼?」

  說時,手剛一掐訣,那兩片竹釘忽朝艙外波心中飛去。太沖見狀大驚,一搶未搶到,微一尋思,對湘玄道:「這老潑婦如此萬惡,竟會有能人相助為虐。她見無法解救,我又不饒,天明必來報仇。我雖不懼,自問能敵,但是此行原為選婿,未便多樹強敵生事,且避過一時再說。」

  立命收拾衣物行囊,取了兩身男女未穿過的衣服,將舵柄上發取下,連同爐中那根放入衣領以內,船頭設下酒肴杯奢,衣服取幾根木柴撐好,內裡各放一個枕頭伸出領外,用筆劃了五官,一使禁法,便成了父女二人的替身,形態如活。一切停當,三人一同飛身上到崖頂,隱跡下望,小舟仍令逆流上駛。

  天才微明,便見上流頭有兩個人影急如奔馬直立水面順流飛駛而來,近前一看,乃是何五姑兩半邊屍首,齊頭中分,臟腑井然,卻無點血,依然目射凶光,神色如生。太沖看它將近舟前,忙即潛伏崖口,向下指了兩指,船頭上替身微動處便飛起兩件東西,照準半屍分別打去。剛一下將五姑屍首打倒。猛聽叭叉碎舟之聲,同時畝許大小一團火光其疾如電直朝小舟當頭壓下,火光中舟已分裂,隱見兩個替身由波面上淩虛飛起,吃火團往下一壓,墜入波心。火光斂處,上流頭又飛駛下一個披頭散髮手持寶劍,劍上掛著一張符篆的惡道,足底踏著一塊船板,板前江水和沸水一般,滾滾湯湯,晃眼駛到覆舟之處,仔細看了又看,始而仰天大笑,繼而又似有些狐疑不信,略停了停,將劍一指,又向下流頭飛駛而去,行更迅速,疾若飄風,瞬息不見。太沖見道人走遠,微笑道:「這廝空有心計,假作五姑自己報仇,來分我的心神,卻在暗中乘隙暗算,想用兩半屍身拼我兩人,以為必無還手,誰知眼力還是不濟呢。我們小舟已破,三峽之遊權且作罷,早些趕到青城,免得又生枝節。」

  說罷行法,不消一日便到灌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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