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九二


  方自賞玩遲疑,不舍將劍還槽,欲拔之際,「嗆」的一聲龍吟,眼前一片奇亮,冷氣森森,毛肌粟立,那劍忽然無故出匣兩寸,不由嚇了一大跳,手一松,幾乎將劍墜落在地。還算那健僕在旁手急眼快,膽子較大,冒險接過去,戰兢兢手頂劍柄一推,好似並未用力劍已還鞘,忙即嵌入槽內將匣蓋好。

  賈本治驚魂乍定,連稱「好險」。健僕正要開言,忽見主人兩道濃眉竟似用刀剪了一般,不禁失口「噫」了一聲。賈本治間明,伸手一摸,雙眉已化為烏有,只剩一些短眉樁子,知被劍上光芒削斷,再隔得近些,怕不將頭削碎!好生悔恨不該多事,自犯奇險,幸是眉濃,生人或者還看不出,樂極生悲,掃興之餘,只得吩咐把二鐵匣用布包起,放些別的東西作成行囊,到了夜間再背人和健僕取出,裝入長箱之內隨身攜帶。嚴囑引路人不准與眾鏢師、隨行諸人提起買劍之事,並給了一小錠銀子買口,又使健僕防著兩輿夫,不許亂說,一到多開些酒資便即遣走,一切思慮停當,然後坐轎起身。

  行不多路,前途那些等候的鏢師因誤了起行時刻,派人騎馬人城來問是否當日起身,中途相值。一路更無什事,到了店內,開發完了轎子,與眾鏢師周旋了一陣,還以為自己眉濃,不會被劍光掃淨,未必被人看出。那些鏢師久走江湖,俱是行家,怎能瞞得過那一雙眼睛?又是久在省城,平時任他支使主人為惡,自裝好人,工於彌縫,也都有個耳聞,早看出他不是善良之輩,不過買賣相交,各按規矩,待承行事罷了。見當日來得這晚,料在途中遇見仇家,虧還一定吃了不少。

  那只銀箱空空如也,既然隨身,想必珍貴,必是以財贖命才得逃生。當面不便明著詢問,背地向健僕、山民探詢途中何事耽延,俱都推說眾官祖餞,留訪耽延,諱莫如深。明知虛語,因對頭能用兵刃迎面削人眉毛不傷皮肉,定是能手異人無疑,較出真情。雖然他來時未帶鏢旗,沒有鏢師相保同行,總算鏢局已然受了他雇,還出此事,未免也有些丟人。既知不能不管,鏢局一出面,萬一不是人家對手,多年盛名豈不喪於一旦?主家不說,自然樂得裝呆。

  不過那幾名鏢師俱非庸手,本路都是熟識,鏢局威名遠震,論真論假都不該有人侵犯。既有異人名手出現,一則該有個準備,或交或敵,不應不知,日後好作防備,以免再出同樣的事;二則那人不等鏢車上路,徑行下手,看神氣決非框怯,頗似暗與鏢局留個情面,或許客人是打出了鏢局旗號,才得安全逃命也未可知。江湖上這種人情最不好承受,怎敢大意?互相一商量,事不揭穿,趁著當日不及啟行,早借詞取物,飛馬與鏢局送信,請鏢頭隨後向那兩名轎夫探問真情,相機應付不提。

  賈本治因恰在還鄉享福之時得著這三口寶劍,準備回了家鄉即行洗手,專打報仇主意。旅夜無聊,拿出匣中秘紀觀看,見一生所行所為,也覺過分了些,昔年所遭想是報應。不過仇人與自己原是同惡相濟,又為他立過不少功勞,不應出於他的暗算。況且當時見勢不佳本欲告退,他偏處心積慮使盡好巧,不惜把嫡親親的胞侄女下嫁,以便自己在負老謀深算,乖乖上當,這口多年惡氣越想越化解不開,儘管自己一邊認錯,仍然全無悔禍之心,反倒復仇之心更切。閑來無事,便取出筐中筆墨,照舊做他的罪惡日記,並把以前種種悉所歸攏,還做了一篇序文,把路遇怪叟得劍經過同自己後半生的心志敘在上面。先時還恐同行諸人偷看,後見無人理會,都是武夫粗人,為了拿取便利,反正路上荒涼,不虞人知,便取來放在相隨多半生用作他年紀念的舊提籃以內。

  當他第三天上路,行至黃昏時分,忽見前面探路的鏢師喘息奔回說:「前面途中有條水桶粗細十多丈長的青梢大蛇,尾在山上,身子掛將下來往澗中飲水,沒有見頭。這東西走起來其疾如風,大都二三尺長,休說是見,連聽都未聽說過有這般長大的。此非人力所敵,不可招惹,如不繞道改路,便須覓一隱避之處藏起,等它飲完了水歸穴,再趁日光趕將過去。」

  賈本治聞言,方自驚心。隨行健僕一聽是條青梢大蛇,所行的路又剛過百里,正與怪叟之言相合,悄悄向主人一說。賈本治便問那鏢師:「可曾近前親自查看過那蛇的全身形相?可曾動轉?」

  眾鏢師全冷笑道:「這不是鬧玩的事!這並非盜賊可比,怎可以近得前的?」

  賈本治便辯稱並非不知厲害,實在另有原因。先探路的方說是雖未近前,但是身半下垂,長亙如虹,絕未看錯,好似並未在動。賈本治猜那毒蛇已為怪叟所斬,可是仍不放心,一問相隔不過三裡,便叫健僕和引路山民再去看來。這條路鏢行原本有人走過,山民原是備而未用,每日現成吃飯得酬,自然不敢推託,健僕又因目睹怪叟神奇,胸有成竹,聞命便攜了防身器械,同了引路山民要走。眾鏢師見客人尚如此膽大,雖然不願試險,怎肯示怯!只得也選了兩個本領較大的同往。

  走出二裡多路,果見前面懸崖坡澗之間長蛇當道。那健僕仔細留神定睛一看,早知就裡,因眾鏢師平日誇嘴,遇事又膽寒,故作不知,首先朝前跑去。兩鏢師不便過於攔阻,只得由他向前,自家緩步尾隨,不時查看坡上有無隱避之處。見相距那蛇越近仍未止步,正以為此蛇最靈驚,當先的人必難倖免,那山民忽然失聲詫道:「那蛇莫不是真個死的吧?」

  二鏢師聞言再定神一看,前行健僕已離那蛇咫尺,手起兩塊大石朝蛇身上打去,那蛇全無動靜,健僕正回手招人前往,心中好生奇怪。跑近前一看,誰說不是死的?蛇已無頭,只近頭半截懸掛澗下,紫血涓涓還在點滴,看去已死多時。想起引路山民之言可疑,因蛇大大,上半懸掛澗中,遠看不見,以致鬧此笑話,好生難堪。明知賈本治主僕上路時處處仔細,絕無如此大膽,其中必有原因,無奈相形之下大覺慚愧,不便再加細問。到了晚間,才背著賈本治主僕將山民調開,逼著一盤問,才知一切真相,並說:「賈本治得劍時,曾再三嚴囑,不許向人提起此事。諸位達官千萬不要向他二人去問。」

  眾鏢師一想,我等雖然受雇,無異同舟共濟,難得有此無上利器,正可明說出來,以備萬一有事之用,怎拿我們當賊待?我們只裝不知,前途無事則已,如有事,好歹也讓你受點虛驚,仍逼你拿出來見識見識。實則那三口寶劍,賈本治如將事情明說,只消借一口與鏢師們佩帶,休說一個孽龍,再有幾個也都了賬,偏生起下好心,自己不會使用卻藏起來,以為眾鏢師是武家,物投所好,惟恐生心,有利器而不用,無異明珠投暗,至寶埋塵,焉有不敗之理!眾鏢師也是命數當盡,不該因客人行為不善,自恃武勇,忘了前途艱危,心想捉弄,以致當時沒有詢知劍藏何處,日後取用不及,誤人誤己。因此一來,主客分心,除了尋常敷衍故事而外,眾鏢師江湖氣盛,連話都懶得和他二人多說。賈本治不是沒有看出,還只當是因遣健僕探蛇傷了他們面子,好生後悔,事欠婉曲,不住極力敷衍。哪知文不對題,全然無用。行了三十幾天,眾鏢師見他連日殷勤,不好意思再放在臉上,才略假以辭色,賈本治心剛略放。

  又走沒有三日,正行經一條夾穀之下,眼望前面林菁茂密,山嶺雜遝,形勢益發險惡。賈本治自上路沒幾天,便入萬山之中,斷了人煙。每日沿途登臨遊覽,看眾鏢師們隨便獵取野獸,追飛逐走,起初頗覺野趣甚濃,日子一多,又經了不少險絕之地,瘴嵐毒惡,身重心煩,漸覺神志不安,興味毫無,再加當日天未明就乘月動身,連趕過兩條長穀,雖然坐在山兜裡無須步行,也是難受,巴不得尋地方歇息。好容易出了穀口,見前行山勢越險,只穀口外是一片平陽,左臨闊澗,右倚崇岡,淺草平鋪,繁花如錦,景物甚是幽麗,因一路長行無事,膽子漸大,不禁畏難苟安起來,忙命隨行健僕速跑上前,將眾鏢師喚回,說難得有這好地方,反正天已不早,大家都累了大半日,不如擇地歇息,明早再走。那健僕這幾日也是水土不服,生了點病,懶於行動,往前跑沒幾步,便高聲大喊:「諸位達官都快回來!家主人相請有話說呢!」

  眾鏢師因為初出長穀,相隔三凶一怪的巢穴不遠,特地帶了引路山民等分頭向前查探,惟恐客人害怕,事前雖沒有說,原都耽著一分心。走沒多遠,忽聽健僕在後大喊,聲震林樾,不由都有了氣,跑將回來喝問,一聽說是奉了乃主人之命,便趕向面前含忿問道:「是客人要在此歇息麼?前面不遠便是三凶巢穴,不知今日起早趕路為什麼:隱還隱不住,哪有派人亂喊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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