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八九


  正自疑心生暗鬼、魂夢均驚之際,恰巧將軍又報了丁。心想這多年因為前財蕩然,越發心辣手狠,單是山民手裡得來的沙金就將近好幾千兩,論資財雖不及早年一半,回家做富翁享福也就夠了,定是前生該了仇人的孽債,所以多年用盡心機無計奈何,再不乘機急流勇退,又無倖免之理了。當下打點好主意,先示與將軍同進退,辭卻別家挽留,他數年所得早已暗中運回家中,函囑岳家內兄:自己在外發了大財,但是舊日仇人勢盛,恐有不便,除重謝岳家一筆好銀子外,請他即速將自己全家密遷鄰省改了姓名,等衣錦歸來再行團聚,另有重謝。這時只新得的一擔多金沙和數千兩現銀,餘下多是珠寶,不難暗中隨身攜帶,立即打點歸程。

  他如和那將軍一路走,也可無事,一則作賊心虛恐人看破,二則報仇心切。行前忽聽人道及蔡野神夫妻的威名義氣,想便道相機接納,反正有錢有勢,除請了封條和將軍托沿途地方官照拂外,又用重金聘了省城從未失過事的第一家鏢局中的頭等鏢師數人押運護送,講明不走驛路官站,徑由鐵洞山區裡經過。也是活該送死,那家鏢主為人倔強,自持武勇,名頭高大,未出過事,先也曾護送大幫採辦荒金生藥的商人打這條險路經過。自從出了孽龍,商旅絕跡,無人敢走,他那鏢局卻未遇上過一回。他原和蔡氏夫妻有交情,久已想命人探看路徑,未得其便,又加生意大忙無空,耽延下來。一心以為一個山民,並非真龍,人們就怕到這步膽小田地!本打算幾時召集徒眾前去除卻,為鏢行添點威望,一聽客人要打此道走,恰巧手下又新添了兩個能手,正是機會,立即應允。

  賈本治素來做事細心,一絲不漏,何況又當洗手之時,性命錢財的關連,自免不了逢人打聽道途。剛把鏢局定妥,因這條路需穿行雲嶺山脈,經過數千里的叢莽密菁,沿途盡是層巒疊嶂、峻扳危坡,道極險巘,更有三凶之害,多年無人敢走,還多出了一倍的保鏢費用。等到隔不幾天就要上路,忽又從城外市集上聽見兩個昔年曾經相助漢人采藥去過的山民說起鐵鍋沖孽龍拉拉簡直和魔鬼凶神一樣,厲害無比,人遇到他,立時被他抓起,活生生撕裂開來嚼吃,休想活命!以前不出山,難得遇上,還可偷偷碰各人點子的高矮(土語,意謂看各人運氣好壞)。近幾年越來越凶,休說打他那一帶通過,並且常時出山,在鄰山各處墟寨集中好殺擄掠,因他本人和手下個個兇神惡煞,一身逆鱗刀斫箭射不入,無論多少人想盡許多方法都奈何他不得。聽說他和三凶中的蔡野神還聯了姻親,益發兇焰可怕,叫人聞名喪膽,漸漸鬧得鄰山諸墟寨的土著紛紛棄家逃移,千百里方圓不見人煙等語。

  賈本治先一聽很著慌,忙把那幾個護送的各鏢師請來商量,頗有改道之意。偏那幾個鏢師命該遭劫,藝高氣盛,又在鏢局主人面前告了奮勇,異口同聲力說不足為慮。並說蔡野神夫妻武藝高強,手下有好幾千鐵洞山民,俱經他夫妻多年訓練,威震雲嶺,和鏢局曾有深交。以前每打他那裡經過,不問繞路與否,必與他送去許多山民心愛的禮物,並在他寨中住上幾日才走,走時他必以山中出產的珍貴藥材和荒金翠玉之類為贈,兩下處得再好沒有。

  近幾年因道路傳言出了孽龍拉拉,商旅裹足,鏢局每年在這一條路上也少了若干生意,路遠險阻,加上鏢局事忙,才有好幾年沒和他來往。究其實也只是謠傳,並沒聽有實在的人出過什事,況且客商信息都相通的,凡是做邊山采藥採金生意、穿行寨子的老客,至不濟多少總會一點子武藝,通曉山情土語,無論孽龍多凶,決不致一走那裡過就都被他斬盡殺絕,這些年時無一人逃得性命的。敝鏢主去年因聽謠言日盛,知道官府對這類事有了苦主尚且不問,沒有更不必談,早有意想派人前往探個虛實,未得其便。這次尊客榮歸,照我們鏢局江湖上的名頭和情面。只在前載上插一杆鏢旗,派上一名夥計,至多再有一位保鏢的弟兄,便可無事。也因其不可理喻,謠言大多,好漢打不過人多,不可不加小心,所以將我等幾個久走江湖的破例都派了出來。

  原準備他如曉事便罷,稍有不合便殺了他,為行旅除害,替鏢局爭光。請想客人性命資財固是要緊,敝鏢局多少年來的名頭,掙到目前卻也是不容易。我們遇上扎手的事,寧舍性命也不肯丟人舍臉,把英名喪失了的。即使萬一不濟,孽龍拉拉所在之處聞與鐵洞只三數十裡遠近,分派一人前去求援也來得及,這都是必無之事。孽龍拉拉不過身長力大長於爬山而已,並不會什武藝,如說刀箭不入,身上必有致命一處,一望便知。我等全帶有見血封喉的毒藥暗器,常言十個力夯打不過一個行家,必占上風無疑。山民打勝不打敗,頭子一死立時瓦解。如見不行,我們都去送命不成!

  賈本治一聽道理全對,心想偌大名的鏢局,難道單在自己身上出事不成?即使不幸,所失財物仍可向鏢局索還。從此路走以及雇人保鏢等詳情,家信已然早發出去,只要自己不受危難,別的全不用操心了。自古以來,凡是深仇大恨,沒有不是受盡艱危辛苦才能報的。難得聽說有這樣有血性的尚義英雄,再如錯過,轉眼都屆暮年,自己不死,仇人也得了善終了。至多不過路上受點辛苦,能算什麼!尤妙的是一遇到蔡野神夫妻,前去便是出山坦途,憑自己的能言善辯,生平凡是初遇的人,一席話後無不立成知己,只要遇上,決不會說他不動。

  那孽龍拉拉雖然兇惡,可是這等野人最是心直粗呆,這幾年也不知巧使利用了多少,從無失敗。仗這幾個名鏢師的武力和自己的口才,弄巧還能將他也連帶降服使為己用呢。只可惜他生得高大兇惡,江南人煙稠密,無法隱匿,再要親帶入京,容易驚人耳目,恐怕弄巧成拙,不如蔡野神本是漢人,只須心機用到,便可遣其自往,凡百無憂。否則用山民去做那博浪之椎,即使被人擒住,他言語不通,連想供出主謀部不能夠,豈非絕妙的刺客麼?蔡氏夫妻與鏢局是多年深交,事極必能為助。真要和孽龍是姻親,更無足為慮了。

  否則改走官道驛路與崇將軍同行,沿途迎送的官府大多,難保其中沒有仇人的耳目。如是單走,一個幕賓回家,請了有名鏢師保著許多車紅貨,也是不妥。崇將軍動身在前,自己雖曾持有他的陰私,因尚感他難中相救之德,又鑒於前車之失,時機未到,他倒丁了憂,對他個人尚還沒有公然挾制,並且代他做了不少的事,各分了好些贓財。這次表面上不同進退,留於好情面在,他哪知自己的難處,必向沿途官府請托照應。他一個皇室宗親,只是報丁,並非因過,聖眷獨隆,官府勢必如此已結,迎送延款,一出雲南境,路上就有兩縣一府是當年的熟人,見面必還認得,如學尹邢遜面,不定要費多少事!而且他們極善居官,決難逃他們的耳目。思維再四,只有照原定的路走最好。

  為求萬全,又耽延了兩天,找了一個熟習各種山情土語的老山民,許以重酬,帶作隨從通事。另外打聽蔡野神夫妻心愛和需要的東西,辦了兩大挑極豐盛的禮物。知道山民喜愛漢人穿的華麗服飾,偷愉又背了鏢師給孽龍備辦了一份禮物,除一些吃食玩好,單花衣連整匹帶制就的也夠有一大挑。好在這些東西多半出於歷年東家和各官府的饋贈與行時的程儀,自己只悄略為添補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如針剪絲線鹽茶絨球紅布糖食之類,這都是歷年為虎作倀,慘洗各地土著,就經驗所得山民的習尚愛嗜,以備事急時獻與孽龍求免贖命之用。對於鏢師,更是敬禮優崇,無微不至。為避當地人的耳目,所有行囊資財都在前好些天請鏢師在城外前途遠處客店中押了鏢車相候,每日陸續偷運出去。一切停當,才帶了那只相依如命的考籃、兩件隨身箱筐行李和那老人與一名健僕,擇一大吉之日啟行。當地官府僚友送別的自不在少,出城之後,有的還要遠送,他再三堅辭方行罷手。

  走不數裡將從驛路走向去雲嶺的岔道,忽見道旁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大的只十六六歲,女的看去還不足十歲,麻衣麻冠哀哀痛哭而來,各穿一雙破草鞋,幫披粗麻布,看去好似窮家人的子女。男孩肩上扛著一根斷了的鐵鍬,兩手指甲大半翻落,血跡淋漓,女孩兩眼紅腫如桃,俱都嗓音暗啞,周身血淚縱橫,泥汙狼藉,孝服已成了灰黑色。正走到迎面,女孩忽然號得一聲「媽呀」

  便即暈倒,橫臥在地。為了抄近路走,經行之處是條田岸,厭不過二尺,他坐的轎子在前,恰巧攔住去路。那男孩見女孩一倒地,一邊上來扶救,口裡哀聲哭喊:「大老爺救命!這是我的八歲妹子。因我母親被人害死,大娘又將我兄妹從孝堂裡趕將出來,要將我媽屍靈焚化。是我兄妹二人再三哭求,只把我媽靈棺抬走,決不再登大伯家門,才抬到荒山裡去,丟下不管。我兄妹二人衣無一件,穿著這身孝服,不能向人家門上乞討,又恐山狼吃了屍靈,只得撿些野果嫩葉充饑。用手做墳,眼看快成,手指甲卻扒翻了,疼痛難忍,跑出來數十裡路,好容易才討到這柄斷鐵鍬,只是我兄妹肚內無食已一天多了,我妹妹口心還熱,並沒有死,只是餓急暈倒。大老爺後面挑子上有的是吃盒,求大老爺發點善心,賞給我妹子一點吃食救命吧!」

  那男孩正不住口地哭訴,那賈本治滿想擇了大吉之日動身,諸事順遂,不料才一上路便遇見兩個孝子,已是滿肚子的沒好氣,偏巧一個女孩又暈死在他面前,男孩又攔轎哭訴,要他吃的,越覺喪氣,不由大怒,喝罵:「轎夫混帳!為何不走?理這小狗則甚!」

  一面又命轎後跟隨的健僕過來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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