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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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無法,只得變賣田產,全家逃往廣西投親。這位老人家也被一個門生接去避禍。我父親走後總無音信回來。這位老人家因聽我母親說過遇險寫血書失去一個女孩子事,卻沒想到我還在蠻人堆裡活著。據他推想,當時一定是我母親失手把我甩到山崖下時,正落在半山腰那盤春藤上面,春藤雖斷,不曾落地,後來被虎銜去用乳餵養,巧遇撫養我的父親同庶母,所以才不曾死。我因老虎於我有救命之恩,從此打獵遇見虎,雖然也追著玩,我決不去傷它。說也奇怪,無論多厲害的老虎,遇見我總是回頭就跑,從未像別的猛獸同我對敵過。 「我即打聽出我生身父母下落,幾次想離山出外找訪,都被這位老人家止住。他說我父親走時,原說是往廣西榕州去投親。因是多年不曾通信,非常想念,曾托便人去探望兩次,回來都說找訪不著,連那家親戚也不知去向,想是中間有了什麼變遷,隱居到別處去了。如今人心太壞,道途險阻,你雖然有本領,到底是個孤身女子。你父母果在那裡還好,明明不在,何必空跑一趟?我聽了他這一番話還是不肯死心,正要想個什麼妙法打聽,不想本寨又出了事故。南山凹中潛伏的那些獵虎寨,我因不願殘殺多人,每次和他們打仗,從不肯趕盡殺絕。誰知他們的大司藍牝牛,因屢次打敗,含恨在心,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一個山女和一個姓賈的男子。這兩人俱非他們同族,卻都是十分英雄了得。頭一次和我們開仗,先是那姓賈的男子和我交手,差一點被我一刀斫死。那山女上前解救,連打了三天俱無勝負。後來我用周世伯誘敵之計,雖然打了個勝仗,因為是那山女斷後,竟沒有占到他們多少便宜。 「過不了幾天,藍牝牛派人來說,我前次打勝仗是憑了詭計取勝,不能使他們服輸,要叫我擇日子和地方與神姑角牛力。(角牛力是生蠻的一種風俗,遇有雙方起了衝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時,各請出公證人來,擇好一片寬大地方比力。誰力大誰就得勝,誰就有理。比不過的人,無論其目的是為女人。為牛馬、為田產,均由得勝者自由取攜。法極野蠻而條規頗嚴,往往因對方情急,不依條規取勝,激起眾怒,便興械鬥。)他們輸了,自然任憑我們處置;要是我輸了,便把全寨讓他們,將我一家逐出山去,不准回來。那神姑便是山女的名字,我以前和她交手已知她力大非常,幸而我從小學過這種比武力氣法子。 比力氣不難,最難是守那幾樣條規:一不准用腳,二不准用手,只用前胸和對方去碰,誰把誰碰倒,再起來用頭對頂,誰要退後便算輸,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敵人左肩,左手從敵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連,如此將敵人環抱,仍是不准動腳,要將敵人扳倒,似這樣連勝三次才算贏,贏不了三次從頭再來。以前用這法子比力的人,敗的不必說,勝的差不多都累吐了血。有時兩人緊抱著,死命扭著翻滾,落到岩下深溝之內去喪命的是常事。我知道這種比力氣法子危險,但要是不答應,立刻便失了眾心。 全寨黑蠻已有好幾年沒有發生過這類事情,一聽見我要和敵人角牛力,歡喜得焚燎跳火,滿山歡呼,巴不得借此試試大司神力,看看空前未有的熱鬧。他們卻不知我勝了也是受內傷,不久人世;要是敗了,我固然不能生還,我的同族被逐出山不能安居,他們又豈能安樂?可是他們受我多年厚待和周世伯一番教導,仍是退不了他們天生乖戾的野性,很覺灰心。當下我答應了來使,打發回去後,便請周世伯來商量佈置,選了雙方交界之處做角牛力場。那地方兩面俱是高崖,當中是一片五六畝大的平地。雙方的人各在崖上守望,一面派一個公證人隨比力氣的人下場。他們派的便是那姓賈的黑蠻,我便派了我的兄弟。 「日期一到,全寨黑蠻像發了狂一樣,到處亂唱亂跳。雙方入場,各向天神前照例起誓。這時我同神姑都各只穿了一件皮圍腰,頭上也沒戴什麼東西,看得很清楚。起初只覺得她很好看,這時兩下一對面,不由大吃一驚。她不但長得美貌,討人喜歡,左耳珠上竟有像血一樣的五顆紅的圓痣,和我庶母臨終遺囑所說的話一樣。當時無暇說話,便角力起來,心中只顧盤算用什麼話去探間她的根源,未免分了一點神,差一點頭一陣就敗在她手裡。此時兩方面帶去的人都分在兩面山坡上觀陣,由我兩人拼命相撞,連個大氣也無人出。我小時學這角牛力玩意時,因為一撞人就倒,漸漸誰也不敢和我比試。我沒法子,便和大樹去撞,練得差一點的樹只消經我兩三撞就要撞折。神姑天生神力,要說比力氣倒也難分上下,無如我的前胸練過幾年蠻勁,她撞我不易受傷,我撞她久了便要受傷。我本來就有點愛她,又看出她耳上五粒紅痣,知是虎口中失去的妹子,益發不願意她受傷。只是她敗了不要緊,我卻敗不得。老這樣各不相下撞個不停,兩人都要吃虧,如何是好,正在著急,不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最後一次,等她撞我時,我只迎個七分,身子當時自然往後仰一點,只要腳再往後一退,出了圈子便算輸了,她覺得占了上風,來勢很猛,周身內的力氣都運在上半身,乘勢撞來。她卻不知我用的是計,上半身雖然只用了七八成,下半身站得很穩。就在這一霎眼的當兒,我趁她餘力將盡,才把周身的力量用去,前胸往前一繃。她本來身體就失了重心,又加力已用完,要收勢回去的當兒吃這一繃,將她撞出去有三四步,出了圈於,晃了幾晃才得站穩。我用這種妙法,明是撞一下,暗中卻是兩下,並沒有被人看出,她就輸了。按理這一場比完應該比第二場,誰知我們這邊帶去的人,見我堪堪失敗忽然得了大勝,轟雷一般叫起好來。 「沒有容到我喘息定後與對方答話,神姑竟自惱羞成怒,將手一揮,連聲大叫起來,聲如虎嘯,震動山谷。我正不明她的用意,那姓賈的男子已自退去,對面山坡上觀陣的一群獵虎寨也好似非常害怕,一個個飛一般地亂竄亂逃。比試以前,周世伯知獵虎寨最無信義,兇險好狡,怕他們借角牛力為名,內藏好計,四面下上伏兵,又派了一支兵去暗襲他們的巢穴。我見他們這一陣大亂,先還以為我們的埋伏發動,暗怪周世伯不該勝負未定不問明我就動手。再回看我們同來的人依然未動,又好似不像伏兵發動神氣。正在奇怪,那神姑仍是大吼個不停,我剛要舉步過去問她,就在這總共沒有多一下下(平聲,音哈,土語轉眼之間),漸漸從遠處山谷中傳來了應聲,和神姑吼聲相似,四面都有,還不止一處,很快的愈聽愈近。立時腥風四起,飛沙揚塵,樹葉亂飛。我這邊山坡上的人也是一陣大亂,四散奔逃起來。 我才聽出那聲音是真虎。我兄弟站立我處不遠,正命他去保護周世伯時,轉眼之間,成百的大老虎從四面山坡上連聲吼叫,直往我同神姑的立處竄了過來。我雖然有點蠻力,似這樣多的猛虎如何打發得開!我先不知是神姑叫來的,她既不逃,我也不能逃,拼著死在虎口,站在那裡不動。這時兩邊山坡上看的人已逃得沒有了影兒。那一群猛虎當中有一個頭於,生得比黃牛還大一倍,白額黃斑,吊睛突出,金光四射,首先縱下坡來,只一縱便到了神姑面前。神姑不但不逃,好似同它非常親熱,迎上前去,兩手抱著虎頭不住撫摸,口中不住發出虎聲。餘下的老虎都朝著大虎和神姑趴伏下來,把頭朝著我這一邊不住張口大吼。 我正在想主意之際,忽聽遠遠蛇皮鼓蓬蓬,蘆聲吹起,知是周世伯發出的信號。雖然埋伏發動,這多猛虎,也無濟幹事。我被猛虎包圍,怎肯害怕示怯!依還挺立場中,靜看那神姑鬧什麼把戲。本山雖有虎,偶爾打獵遇見,至多也不過是三五個,這成百成千的虎,竟不知從哪裡來的。正在心頭盤算,那神姑忽然作了一聲虎嘯,她身旁的大虎也跟著吼了一聲,立刻便從對面竄過七八隻牛大的老虎,朝我身上撲來。我知道人單勢孤,虎又大多,無法抵擋,只在場中和這七八隻虎跳高縱矮地一味閃躲。末後一隻虎迎面撲來,我剛剛縱開,斜刺裡又有三隻虎當頭撲到。我知無法避讓,情急智生,我也不知那時會有那麼大的力氣,被我順勢撈著一隻虎尾,掄圓了在頭上一摔,先將旁的兩隻虎撞開,手松處將手上的虎甩出去六七丈遠,撞到山石上面跌個半死。這一來惱了神姑身旁那只吊睛白額大虎,大吼一聲縱將過來。 其餘那些成百的虎都大吼連聲,如同潮湧一般如飛撲到。我知道決難活命,一時無法逃避,又加累了好一會,力盡神疲,腳底下被地上石塊一絆,跌了一跤,仿佛覺得那只吊睛白額大虎業已縱趴在我的身上。只聽震天價一聲虎嘯,我便昏暈過去。一會醒來,忽聽只有一隻虎在那裡發威,聲音遠不似适才宏大。悄悄睜眼一看,那只大虎正站在我的身前不遠,神姑拿了一把刀,幾次作勢要走上來。那虎好似在我身旁守護一般,不住地張牙舞爪,連聲吼叫,老不讓她近前。那些成百的虎也不似方才那般吼叫兇惡,各自分散在山坡上蹲伏遊行,毫無傷害之意。這時蘆笙、蛇皮鼓的聲音已遍山響應,越來越近。我這時本可伺便逃走,一想這樣回去非失眾心不可,反正是個死,索性站起身來。那大虎見我起立,反朝我身前挨擠,並不見有惡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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