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二二


  酒到半酣,從酒內放下迷魂花,等他們醉得人事不知,半夜裡將他們蒙上兩眼背進山去。先放在後寨,解醒過來說明用意,叫他們不要害怕,事完自會送他們回去,一面撥了許多人斫伐山木,動起工來,命那十個同族用心跟他們學手藝,我每日從旁監督。後寨峭崖孤立,只崖頂當中是一片大平原,除了毒蛇澗那裡有多人輪班看守,只要他們想逃,就立刻殺死,此外無路可通。他們也知道厲害危險,又加我每日美酒塊肉好生待承,只盼工完回去,誰都盡心相教,並不偷懶。那些同族學會了又去教別人,不消半年,把後寨修得和漢人畫上的宮殿房子一樣。全山的人也都學會了許多手藝。完工以後,送了他們許多銀子,這回卻將他們裝在青稞包內,黑夜送出山去。那裡早預備下有一隻糧船,他們吃了迷魂花酒,不用回頭草是永遠昏迷不醒的。我們把他們當貨物一樣,由南明河穿清水河,經黔江,入烏江,直到思南鸚鵡溪,在一個荒僻之處靠岸,將他們運上岸去,把船連夜開走,只留一人將他們救醒,再泅水追上船隻回來。諒他們省起必定猜神疑鬼,不會想到我們就在省城附近野人山內。

  我同那幾個匠入時常見面,越混越熟,漸漸朝他們打聽我家下落,才知他們多不認識字。知府這個官哪一省都有,他們也不知那官有多大,只知道官是管打入同要錢的。有錢就納糧完稅,沒錢賣兒女產業去交納,再沒有,見官差就跑,跑不了就坐監受罪。至於姓什麼叫什麼,是哪裡人,他們當老百姓的不但不知道,也不敢打聽。青年人有不懂事愛打聽,被問的人就不願意,有時還要挨老人的打罵,所以從小到老,從老到死,對官都不大清楚。除非那官真好,少要他們的錢,路上撞錯了官的頂馬不挨打,不輕易派官差,遇見年荒催糧不緊,不時輒派差下鄉捉人,照這樣,他們才敢公然打聽他的姓,都叫他作青天,供起生人牌位,又不叫他官了。再不就是那官真壞,一年四季官差跑遍了全鄉,東家殺雞西家宰狗,像給死人上供一般足款待多天,再賣兒賣女,完了正糧完副糧,交了正稅納附稅。

  只要有一家打官司,左鄰右舍遠親近戚一牽連就是幾十家,家家都得遭殃,親戚朋友不是新年也跑到衙門班房中去團聚。田地荒了無人種,糧得照樣完,錢還得照樣花。官再一出門同下鄉,更了不得了,從宮起到差尾巴個個都得應酬,叩頭禮拜,把官接進來,跪在地下,隨便給問他幾句話,任官高興不高興,糊糊塗塗給他們判了一些罪名,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再叩頭禮拜送他。把人帶走了,或打或枷或押或砍或充軍,一家子哭死都無人敢問一聲。剛把人捉進去,派寫萬民傘的紳士又來叫這人出錢,把名字寫上了,有錢的托紳士求情。花錢還可把大罪化小小罪化無,沒錢只得等死。一人犯罪全家承當,一家打官司十家百家受牽連。

  老百姓恨在心裡,冤在肺裡,哭在肚裡,氣在脾裡,發洩在大腸裡,天天拿解手咒他快快痢脫。當然也要背人打聽,給他取下什麼閻王剝皮的滓名。至於不好不壞平平常常的,他們也不感激也不恨,就不容易知道姓名了。至於皇帝為什麼要派官,既派官為什麼又不一樣,有好有壞有平常,只准官說話,不准老百姓放屁,壞的還得送他萬民傘,是什麼意思,老百姓花錢,給大官小官官子官孫官親官友去花,什麼意思,他們都不知道,連我也越聽越糊塗。我問不出頭緒,又怕我生身父母是個壞官,與其讓人家當痢疾咒駡,還不如永遠是山民的好,因此我想打聽我生身之父是青天是剝皮之心更切。知道問這些匠人決難問出根底,因他們說要問官的詳情,只有城裡讀書人才曉得。

  「我將他們送走以後,又再想妙計去尋讀書人。誰知讀書人心眼比他們多,又加那夥匠人回去添枝添葉一說,多是害怕,凡遇山民請去教讀,便不敢來。有那來的,多是些沒品行的窮秀才,隨了派去的人,仍用前法運到這裡,他們也只知閉門讀書,不問天下興亡,也不打聽時事,倒知道官的大小,說了幾個知府姓名,也俱和血書上不對,打聽不出,這遠不說。他們心地大半非常之壞,令我異常生氣。原來他們來時,多是聽了那些匠人傳說我是這裡女王,尚未嫁人,如何好法,銀子又給得多。他們油蒙了心,全部有所希圖而來,哪有什麼好人!頭一個來的是一個窮秀才,這人姓黃,最為卑鄙無恥。

  初見我時,跪在地下,口稱我仙主,連頭都不敢抬,還有許多做作醜態。後來見我們這兒人除我升寨發令之外,全都是隨隨便便,他漸漸同我動手動腳起來。我以為他巴結我,同我表示親近,我沒有放在心上。他雖不能說出我家根底,因他識字總不少,每到傍晚無事,便請他教我認字寫字。有一天晚上他教我寫字時,忽然過來裝作把我的筆,用他那又髒又黃的長指甲搔了我幾下手心。

  我不懂他什麼意思,忍不住問他。他又紅了一張豬肝色的鬼臉,忸忸怩怩答不上來。我想這許是漢人的風俗習慣,也就作罷。過了兩天,我寫字時老聞見一股臭氣,回頭一看,他正在齜出一嘴黃牙,鬼頭鬼腦湊在我頭髮上聞呢。我也還不以為他有什麼壞心,當他是在身後看寫字呢。似這樣種種令人討厭的舉動甚多,我因不願他同別的山民接近走漏消息,他就住在對門。此時他住的那間沒有開窗,第二進門前又有我的心腹拿著兵器把守,他除了到我室內,一步也不能出去,相離甚近。那天正值我們這裡杜鵑花開,過月光節,我多吃了幾杯酒回房就睡。到了半夜,忽然覺得腳上有些刺癢,醒來一看,我腳旁伏有一團黑影,腳上微微有些熱癢,疑心花簾未下,被山中花熊跑了進來,順勢一腳踢出,只聽「噯呀」一聲跌倒在地。此時火他還有餘光,我已聽出是人,便起來點了松燎,一看原來是他,在地下哼哼不起,近前一看,已被我踢得鼻青臉腫,折落了一個門牙。我還有些過意不去,便攙起他來,問他:『為何在半夜裡進來?有話何不喊起我說,自找苦吃?』

  話猶未了,他忽然一個翻身,爬起重又跪下,抱著我一雙大腿,從腿肚子到腳縫一路亂聞亂舔。我不知他今晚到底是什麼意思,疑是他日久思家,所以像貓狗一般乞憐,想叫我放他回去。正要拖起細問,因他舔得我下半截直發癢,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不要緊,他便和瘋狂一般站起身來。便想抱我往床那邊走,口裡還直喊『仙主救命』。他卻不知平時一二百山民同我比力都拉我不倒,蜻蜓搖玉柱,我不動腳,如何能移動一步!他抱了兩下抱不動,口裡氣喘吁吁,臭味直噴出來,兩隻手滿身亂摸索。我己漸漸明白他起了髒心,本想站在那裡,看他還出什麼醜態。因他一路亂摸,又好氣又好笑,不耐煩再和他糾纏,一彎腰將他倒提起來。

  他才知不是路,像殺豬一般叫喚,直喊饒他狗命。依我性子幾乎想將他撕成兩半,終因還想打聽我家下落,怕斷了路,強忍氣將他放下,他已連疼帶嚇暈死過去。第二天一早,便命人將他裝入青稞包內,用前法送走。後來又找了幾次,人雖不似他可惡,卻也好不了多少,漸漸鬧得去的人成了熟臉。恐人看出根腳,只剩下幾個生臉的人要去買賣山產,不便再做請人的事,我家行跡仍未打聽出來。

  「有一年年終,又同我兄弟出山打獵,從虎口中救下一個孤身老者。他曾雇有一個挑夫,擔著行李,那挑夫已被虎咬死。我看他行李中俱是書和筆硯,便將他接回寨來。一間,那老者姓周名齊,是一個先明顯宦的遺裔,立誓不做滿人的官,一向以教書糊口,年終辭館回家,明年還沒有館地,家中還有妻子兒女,景況甚寒。我便問他:『可肯留在寨中教我讀書寫字?」

  我先還以為他那大年紀,不會肯與我這種生蠻雜在一處生活。誰知他一聽我肯留他在這裡,竟喜歡得跳起來。他說道:『為了衣食走遍天下,都是奉著滿人正朔,每次散館,也都是為向學生講說胡兒的暴虐,想使凡經教過的學生心存明室。鬧來鬧去,稍微知道我一點的人都不肯要我。伯夷、叔齊恥食周粟,死于首陽,首陽還是周土。想不到在這深山窮穀之中,居然還留下這一片乾淨土地為老夫息壤,豈不快哉!』當時痛快答應下來。過不多時,我見那老者忠義正直,很放心由他到處遊玩,不過防他遇見獵虎寨,總派兩個得力的人護衛罷了。他又和我商量,要將妻子兒女接來,情願不要束情,分幾畝青稞地與他自在耕種過活,同受本寨法度。我巴不得他能如此,第二日便命人陪他去將家小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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