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一〇


  惜羽素來嬌縱慣了她,不願再和她辯駁,等她說完,便催她快走。筠玉忽又問道:「那余客人呢?」

  惜羽道:「他逃了出去,便被那位道爺將他救走。我猜他也許到水簾洞內與楊老者一同暫避也未可知,」

  筠玉忽然高興得跳起來道:「說起那位窮道爺,真是大快人心!可惜不知道他的姓名。女兒聽他話言話語,有些知道爹爹的來歷呢。」

  惜羽道:「誰說不是!他今早一進來時,我便看出他異樣,才囑咐眾人不許絲毫怠慢。我猜今日之事,他必是誤打誤撞,打了這一個抱不平。他到此地吃酒,雖不一定訪我,必有所為而來。看他那一種關護我的神氣,言語中常點出我的根底,同那一身本領,定是前輩劍俠一流,混跡風塵,遊戲人間。他如願意見我,此時也必在水簾洞內。待我送你回家,然後往水簾洞內,將楊老者接到我家。趁黃修傷重,不暇顧及,又經那位道爺一鬧,疑神疑鬼之際,將他父女連夜送出境去安身,省了許多心事。」

  筠玉道:「爹爹總是這樣!女兒都這樣大了,還要爹爹送!爹爹到水簾洞,女兒也去,還想見識見識這個劍俠異人呢。」

  惜羽道:「你這孩子真會磨人。那我們就走吧。」

  說罷,先叫筠玉出外,然後進內將門窗關好,由天窗飛身出來。酒肆一干傭人,早經惜羽假說今日新張,大家忙累,又經這一場大鬧,叫大家全回去安歇,明早再來,自己願在肆中留守。家人以為東家體貼,俱都分別散去,這也是惜羽老成慎重之故。

  當下父女二人先回家中,惜羽裝作門外望月,以防有人窺探。由筠玉進內稟明母親,在酒窖中見了楊氏二女,說了一個大概,匆匆用籃子帶了些飯食出來。見四外無人,父女二人趁著月光,抄了山路小徑,施展夜行功夫,不多一會便到了水簾洞外。惜羽先飛身穿瀑而入,果然楊老者與余獨俱在那裡。放下飯籃,先喚筠玉人洞相見。楊老者已經余獨說了詳情,便向毛氏父女拜謝救女之德。惜羽道:「小女做事太已莽撞,雖然將令愛等救出,卻害得老先生無家可歸了。」

  楊老者聞言,正色答道:「恩公,話不是這樣講。老夫雖是寒家,忝為書香後裔,況且大女丹妹已字雲南王人武。荊妻去世,道途遼遠,許久不通音信。久想送女出嫁,益因家中無人主持,全家三口同去又有許多不便,豈肯令愛女失身!日間幾次想將老命相拼,俱被那一班狗奴攔住。難得令愛小小年紀,具有這等英雄肝膽、菩薩心腸,將二小女救出羅網,真叫人感恩不盡!寒家那一堆破書爛家具,棄之有何可惜!何況令愛心細如發,還帶了些出來呢。」

  惜羽見楊老者雖然年邁,談吐豪爽,已自心喜,又聽他說起大女已許配雲南王人武,不由拍掌笑道:「天下事竟有如此巧法!那王人武是我外甥,多年不知他的蹤跡,卻不想是老先生的令坦!我正愁老先生此後無處投奔,如今不但老先生有了安身之處,說不定異日我還要前去避禍呢。」

  雙方認了親戚,越談越近,惜羽又喚筠玉上前認過長親。問起窮道人蹤跡,才知道适才已來過走去,並將餘獨收歸門下,命余獨在定更以後下山,連夜伴送楊氏父女先到雲南投親,然後再到碧雞山去授業。那道人姓單名鶚,江湖上因他形蹤飄忽,出神入化,又愛吃酒滑稽玩世,稱他為醉方朔,陸地真人。惜羽久已聞名,知他是有名劍俠,失之交臂,好生惋惜不止。因時間尚早,洞外明月從洞口那一掛水晶簾子射進洞來,照得鬚眉如畫。余獨來時,又怕洞中寒冷,拾了許多山柴,在洞中生起火來,越覺古洞香融、景色幽麗了。大家圍火對月,直談到初更向盡,才由余獨背著楊老者同返惜羽家中。

  這裡再補敘一筆。那王人武本不姓王,原是先明永曆帝的孫子。自從永曆帝被吳三桂叛拭,皇於繼業永昌府,逃出到一個舊臣家中暫避。那舊臣姓余,非常忠義,與皇子改了個姓名,叫作王承嗣,以示為皇室留後之意。彼時清廷網羅四布,到處搜尋明朝宗室,被一個好人告發,到餘家搜拿永曆皇子。余家滿門死難,只有餘家長子余懷明夫婦遠遊在外,不曾死難。

  皇子王承嗣也被一個俠女名叫玉羅刹毛玲娘的救去,逃到江蘇太湖隱居,第二年便生下王人武。因清廷追拿緊急,夫妻二人攜了幼子到處流轉,此時常和惜羽相見。後來惜羽因仇人大多,恐怕玉石俱焚,又知大勢已去,天亡明柞,無力挽回,便籌了一筆鉅款,打發他三人到四川去遠避。他夫妻父子三人才走不多幾天,惜羽便遇仇人尋來,幾乎傷了性命。惜羽的妻子張氏也是有名的女英雄,夫妻二人見勢不佳,攜了一些細軟,帶了幼女筠玉,連夜逃往四川,暫避仇人兇焰。船至巫峽,忽然遇險,幸喜惜羽精通水性,人未傷命,只身邊帶的一點有限的金銀外,其餘盡都落水,才移到黔靈山居住。

  那楊老者名叫宏道,三年前同了妻女,應雲南一個王姓大家重聘,前去就館。送來有極重的聘金,囑咐要全家同去。宏道也是前明的宦裔,秉承祖父遺教,餓死不做清廷的官,同他老父在貴陽教書糊口,家道十分寒苦。好容易送上門來一個好館,每年束脩送到五百兩銀子之多,聘書一定便是三年,還先送兩年束脩,連同往來川資都由王家給付,只可惜父母年老不能同去,便將銀子留下十分之八在家中,雇了一個傭人,請老父辭別館地,在家中享清閒之福,自己卻攜了妻女動身。來接的人是個青年壯漢,到了昆明才告訴宏道,王家已移居山內。宏道也沒有絲毫疑心,竟高高興興隨他上路。

  當下由那來接的人先尋客店住了一夜,將原雇的車轎開發回去。宏道不常出門,也未在意。第二天早起,那人已另雇好了一班車轎,離了昆明,走了兩天便穿人亂山之中,直走了十多天才得走到。主人工承嗣已迎候門外,原來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儒生,將楊老者迎了進去,又撥了幾間靜室同兩名男女從人安頓眷屬。宏道見這所房子氣象軒闊,屋宇眾多,所教的只一個五歲孩子,名叫人武,真是又聰明,又淘氣到萬分。先只猜是隱居山中的大戶,後來才覺形跡可疑,女主人常常出外,一走便三月兩月。漸漸主人吐露真情,才知是明室後裔。

  宏道本心懷明室,自此愈加用心教讀。他長女丹妹,只長入武一歲。有一天人武的母親玉羅刹毛玲娘,忽然向宏道妻子示意,要聘定丹姝作兒媳。宏道夫妻自是願意,當天說妥下定。宏道教女婿讀書數年,平日家信都托王家代收代轉。屢次想回家歸省,俱被親家留住。宏道思親念切,第三年上,才由王承嗣夫婦派了幾名健僕,將宏道的父母接來。宏道更是安心授業,不再思念故土。

  一住六七年,宏道父母雙雙病故,遺囑還是要歸葬祖墳。等到喪事辦完,宏道便向王承嗣夫妻請求扶樞回籍。承嗣道:「我這雲龍山,不但山明水秀,岩穀幽奇,與塵世隔絕,並且有許多好風水絕佳之處。本想請親家將姻伯父母在山中蔔一個佳城,無奈是奉有遺命,親家孝思純篤,既遇著這等喪葬大事,愚夫婦也未便挽留。小兒人武,我的本意原想叫他將經書讀通以後,學點武藝。承親家多年陶熔,頗有成就,又承親家不棄,結了姻親,愚夫婦十分戴德,已曾命人在親家原籍為親家置了一些薄產。親家回到故鄉,盡可閉門度日,無須在外受苦了。就是小兒人武,愚夫婦也要命他去外尋求明師,學習武藝;藝成之後,再命他到貴陽登門親迎。此別四五年中,山居與城市隔絕,愚夫婦又是避地之人,往來太不方便,親家也無須再為跋涉。如遇必要時,愚夫婦自會派入前去接的。」

  宏道知他夫妻避禍隱名,行蹤詭秘,說的俱是實情。大家商量走後,仍由承嗣夫妻派人佈置扶樞。只苦了人武與丹妹這一雙小夫妻,平日因雙方父母家法甚嚴,雖然同在一家讀書,耳鬢廝磨,感情親好,連笑話從未說過一句。先還年幼不覺得,如今部漸長大,一旦嘗這數年別離之苦,真有說不出的酸鹹來,惟有互道珍重,眼巴巴含淚分手。

  宏道回轉家鄉,果然承嗣給他置了數十畝田產,一所房屋恰夠居住。安葬雙親以後,加上這十年積蓄,生活本可安定,不料宏道命宮磨蠍,到家不滿一年,先是老妻死去,第二年又遭了把天火,將房子燒掉。讀書人本不善經營,那幾十畝產業漸漸受人欺騙典賣殆盡。宏道無法,只得仍教點小館,將就糊口。幾次想回雲龍山去,又想親家行時,曾說不派人接不可貿然前往,再者道途又遠,川資為難,只得作罷。眼看女兒漸漸長成,雲南音信渺然,好生著急,這回遇見這種天外飛來的奇禍,除了親家那裡更無別處可以投奔。難得惜羽肯助川資,再好不過。當下到了惜羽家中見過二女,筠玉又端出酒飯,飽餐一頓,收拾收拾,趁著天色未明,由餘獨護送出境,抄小徑往雲南雲龍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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