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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我奉大哥之命,本代三弟來此,由水底掩去,一個冷不防沖到樓上,將人救出。一個在下,藏伏樓廊暗影之中接應,只等上面的人下來,放入藤舟,立由水中推行,全仗見機而行,突出不意,快上加快,才能成功,稍見不妙,不可勉強。休說燈火大多,便是此時由上層樓廊起直到平臺,到處都有敵人防守,沿途這幾所樓頂上下的敵人還不在內。單是我們兩人水中來去自然不易被敵人看出,就這樣還要水底穿行,小心謹慎,不能露出響聲,這一帶波浪又多,才可混過;否則,燈光之下,還是不行。

  何況由虎口中救出一人,帶了同逃,又是一個毫無本領、不會水性的女子,豈非萬難?就算我們由水裡過去,到了樓旁,仗著頭層樓面離水只三四尺,格外細心機警,看准敵人走開,冷不防躥將上去,到了房中,樣樣湊巧,或許將人救出;就是人已到了船中,那多敵人,無論如何也必警覺。這長一段都是埋伏,又不聚在一起,敵人手中均有弓箭暗器。長槍長矛,一聲招呼,居高臨下,紛紛打來,我們便逃得脫,救出來的也成了一個死人,多此一舉,反倒斷了她的生機,這是何苦?」

  龍姑也覺所說有理,無如天性義俠,雖和玲姑只見一面,並未當面說話,不知怎的,竟會投緣。先還有些輕視,認為此女大無志氣,又覺李強對她似比自己情愛更深,每一想起,心便難過。訂婚之後,問明丈夫心意和二人當初相愛經過,才消了妒念。最後聽說雙方私會,玲姑悲苦情景,越發生出同情。又考查出李強並不瞞她,有一句,說一句,每次相見情形定必照實明言,人是那麼溫柔美豔,待人誠懇,和種種好處,由不得越來越愛。難得丈夫也那麼光明磊落,誠實不欺,恨不能早點將她救出虎口才對心思,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

  但一想到這兩人,一個舊愛難忘,一個前情尚在,此時已是如此關心體貼,將來把人救出如何處置,卻又想不出個善法。幾次探詢丈夫口氣,率性公然明言,和別的男子一樣,兩個都想到手,因為對方相愛在前,丈夫以前本無娶妻之念,原是自己至情感動,這等做法,也還情有可原,不去說他。丈夫偏是始終咬定,說:

  「夫妻之情只有自己一人,對於玲姑,雖也憐愛,並不愛之甚深,時刻不忘,決無他想。也並不是怪她背盟改嫁,不收覆水,照狗子那樣淫威凶毒,她一女子怎能抗拒?我又不像別人要講什麼貞節,何況現在她已改變,明白過來,深知狗子罪惡,和我們成了同道,合力除此大害,明知將來身世淒涼,以她才貌,狗子便多淫惡,沒有天良。雖無人心,總有狗眼,也決不捨得拋棄她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加以殺害,只要洩露我們機密,狗子全家立可轉危為安,便是將來終於要遭惡報,慘死在這許多被害人的手中,暫時也決想不到這遠,照樣以為還可終身享受她那侈奢安逸生活;何必現成福不享,卻變作一個孤人,度那淒涼貧苦歲月?

  狗子那樣財勢威風,她不相信,卻肯信賴我們和這一些貧苦的土人,即此已是聰明絕頂。我如其未娶,任多麼艱難困苦,被人笑駡,甚而她不願再嫁,我也非要求她嫁我不可。此時卻是不然,我已有了這樣一個共患難的知己愛妻,休說義無反顧,便講情分,也無一人比你得過。

  「我並不怕人言,說什麼禮教道理上講不過去,因我決不虧心,便可自行其是,本來我這夫妻之情,已與你合成一體,第三人怎插得進去、實不相瞞,我現在對她越來越好,除第一次久別重逢,因她長得太美,是我生平夢魂顛倒的人,再想起從前那樣溫存體貼,樣樣都合我心,許多好處,昔年情愛又深,雖也曾勾動舊情,心念搖動,但只曇花一現,晃眼便醒悟過來。除念昔年舊情,不願她陷身虎口,受狗子蹂躪玩弄而外,非但沒有別的想頭,憐憫之中,反有輕視之意,認為她常受惡人黛染,迷了本性,難於挽救。後來經我勸說,她真聰明,居然明白過來,由此見一面,感想加好一次。

  到了最近,休說我對她不作別念,便她自己,也無一點私心,只是一個極有交情的至友。人已入了迷途,忽然回頭,本是至交,經過一番分別,重又變成志同道合之友,無論是誰,也必交情更深,所以我對她關心體貼,無微不至,她對我也是一樣,時刻在念了。不過為了她是昔年愛侶,人又長得那樣美貌,容易引起旁人疑心,連大哥那樣明白的人,從見面起,便探詢過我兩次,大嫂更是每見必談,你都在旁,也曾聽見。明是人情,理所當然,你們偏要多心,我一想起便好笑。

  「固然,我不是因她溫柔可愛,舊情難忘,也不會冒了奇險前往相見。她要不納忠言,始終受惡人欺騙玩弄,以做人玩物奴隸為樂,執迷不悟,我便多麼愛她,這樣無可救藥的人也只代她惋惜,不會再去了。即以人情來論,以前那樣情好,她嫁狗子,由於對方勢迫利誘,一時惑於虛榮,無力反抗,並非本心;此時非但覺悟,反倒犯險暗助,願作內應,無論為公為私,均無對她淡薄之理。你只聽我說她為人,不曾見過,尚且如此關心憐愛;何況我這多年舊友,此時又正合力除害之際,哪能不關心呢?你要知道,愛是愛,情是情,不可混為一談,情深愛重,自然更好,天下沒有十全的事。她也明白我的處境用心,對她雖是好極,始終是個好友,談不到別的。將來的事,口說無憑,就是狗子遭報,也要過上些年才看得出我平日所說是否心口如一。彼此真要情厚,何分男女,更何必要做夫妻才算真好。」

  說時,辭色誠切,前後如一,方覺丈夫真好,玲姑可憐,將來沒有著落,日子太苦。未幾句話,以前卻不曾聽說,當時不曾在意,後來細一尋思,越想越覺語有深意。丈夫雖不再娶,但是一心一意仍在玲姑身上,比做夫妻情愛更深,心情矛盾,想了半日,說不出一種況味。本來就想設法試探,當日恰巧聞報,玲姑私情洩露,已遭毒打,處境危險,由不得激動義憤,正想一同往救。丈夫竟因她一人關係全域,雖然執意不去,但那悲憤憂急的無限深情,誠中形外,自然流露,如非事關大局,直有奮不顧身之概。本就同情玲姑,說什麼也要救她出險,經此一來,正好考驗丈夫心意,不料前途危機密佈,這樣難法。

  盤算了一陣,忽然勾動前念,知道明說犯險,江、茹二人定必攔阻,好在天氣不冷,來時因料水大,所穿又是黑女所贈一身密扣短裝,緊貼身上,腳底一雙特製的藤鞋,無論登山涉水俱都輕便,兵刃暗器佩帶更巧,取用靈活,便朝前面仔細一看,再對江、茹二人笑道:

  「二位大哥,先不要忙著回去,你不知道這陳玲姑有多麼可愛可憐呢。我不相信紅顏薄命的老話,只是美女,便該受豬狗們蹂躪欺壓,苦痛一世,還要短命?好在信號才發一次,時機尚早,我們姑且等上一會再說。你看各處樓上惡奴雖多,為了我們的人聚在北山崖上,看去好似人多,實則都朝前樓那面注視,這大一會難得看見有人朝後面看,只要小心謹慎,並非絕對不能過去。我和你三弟近數月來常在這裡暗中走動,地理最熟,那邊房脊後還有隱身之處。我想前往一探,但是騎馬恐被賊黨看破,我本會點水性,只是不高,請將藤舟水裡快借我一用,萬一有點動靜,我往水裡一沉,也可無事,真個絕望再走。我要不是膽小,怕他們人多燈亮,便貼著樓根掩將過去了。」

  江、茹二人的地理全是李誠詳細指說,本不全知,又和龍姑初見,只知她和黑女一樣膽勇機智,頗有本領,是否精通水性也不知道;途中又聽龍姑說得玲姑如何好法,這次被害,全是為作內應,被狗子看破,身遭毒打,命在呼吸,危險萬分,休說她和我們交情,便是為公,這樣肯出死力的自己人,也應以全力救她才是道理。龍姑又說:「如非此人心思細密,那些男女狗官親和許多同來的人既不能夠全殺,只一放走,便是未來禍根,不問仇敵消滅與否,轉眼便是身家性命危險,便你們南山那許多人也休想安身。全靠她聰明機警,先把藩台婆娘說好,釜底抽薪,安下一個大根,就算有人洩露,由她從中化解也可無事。我們又將那兩個狗官親和隨來惡奴中途設法除去,這樣才保得萬全。算起來,她的功勞最大,我們如何坐視?無論如何也要等上一會,看清形勢,真個無隙可乘,才對得起她。否則,就算此時不死,狗子知她是我們內應,少時進攻,不問勝敗,定必殺以洩恨,死得豈不可憐?」

  二人聞言,竟為所動,又見龍姑一聽前途危險,雖無退意,人已停馬不進,並不避向隱處,仿佛膽怯神氣,不知龍姑試出房後水淺,想令那馬踏向實地,歇上一會,以為女人家俱都膽小,前途通過還不甚難,救人逃走萬辦不到。一則龍姑滿口大哥,說得話甜,而又委婉動人,不好意思堅拒;又想使其知難而退,看了前面敵人威勢,自然折轉,同去覆命;或是將她送走,留下一人,待機而作。好在身邊帶有各式旗花信號,先已約定,萬一救出後,敵人大舉追來,附近不遠,水淹房脊之後和兩處山崖頂上,還伏得有會水性的能手,立可趕來應援,根本人救不出,卻是無法。龍姑會水,如帶藤舟前往,更可隨意升沉,又穿著一身黑衣,只將上半身往水裡一沉,頭便藏在藤舟裡面,看去仿佛水中漂來兩根交叉的樹枝,決看不出裡面藏有人跡,稍微商量,便自答應。二人還不大放心,要分一人跟去,龍姑力言無妨:「多上一人,易被敵人看破,最好由我一人往探;並且我還不去,此時只往房後試驗藤舟,何必這樣膽小?」

  二人都是南山中生長的少年,雖經李誠傳授武功,本領高強,水性極好,但都忠厚,無什機心,信以為真。龍姑早在途中看明藤舟用法,見那東西形似一條梭魚,不用時疊成一起,用時打開油布包,放在水中,一抖便直;再將上面附屬的兩根細鋼樑橫裡撐好,再將大小幾根釘折好的木板拉開,放向底部,上好榫頭,便成一小船。人坐船底小橫板上,下半身沉入水內,船身雖是一些藤筋編成,四面嵌空進水,浮力極強。

  船舷除編有兩片隨時可以增減的藤葉而外,並有四片浮力極強的藤板,形如魚鰭,看去不長,卻有一尺多高,人的坐板又懸船底之下,船身往下一沉,只有形如樹枝的兩面船舷水上,雖然至多只坐兩人,但是決不全數下沉,人坐其中,只露出頭和膀臂,船上另有兩片油浸老藤製成的短木槳,約有尺許方圓,柄只數寸,走時身子朝前,手腳並用,水中雙足後蹬,前面手握雙槳,一齊劃動,力氣稍大一點,貼著水面,一竄就是兩三丈,其快如飛。如將油布撐開,繃向船舷之上,翻轉過來,又可全身浮起,走得更快。但所用的槳較長,為了當夜是由水中進攻,最好不要敵人看見,不曾帶來。

  這一包東西包紮折疊,無不巧妙到了極點,大小東西,都有它的妙用,可是配搭極巧,一點不占地方,取用尤為靈便。龍姑本來好奇,途中間得仔細,為防二人水性甚好,追上作梗,推說先已學會,自己還有一點事,請二人看住那馬不要跟去。二人誤以為女子每有背人之事,也許連探敵都是托詞,為要避人,故往房脊後面隱避之處,並駕藤舟隱身,同聲應諾,非但不以為意,反將頭掉轉,去看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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