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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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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升原因主人貪與土娼纏綿,又恐乃姊知道見怪,推說須往地方官道謝,並代藩台訪查一事,留在後面;又恐追趕不上,別人說他閒話,張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騎馬追去,暗告隨車護送的家人親兵,途中延宕,並代監防,不料過岡不遠,便遇雷風暴雨。張升人甚機警,早就問出桃源莊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尋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聽,果然就在道旁不遠,立命車夫趕去,一面命土人搶前送信,仗著空車過岡。彼時天好,官眷所坐車轎均有油布篷罩,只隨行護送的差官親兵通體透濕,餘者還好。 秦迪最喜結交官府,聞報立即冒雨迎出,把來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進去。跟著,便聽山洪暴發,進退兩難,方才如不見機,再往前行,人馬均有洪流沖去之險。張升自覺應變機警,回頭得早,立此奇功,懷著滿腹高興而來,只為沿途水大耽擱,秦迪巴結官親,間知二人在後,既要親來,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轎子,轎底再綁著現搭成的木排,臨時現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擱不少時候。誰知晚來一步,累得二官親多吃了好些苦頭,見了張升,不問情由,連打帶罵,張升一肚子的委曲,說不出來。 姓金的先前宛如鬥敗公雞,遍體傷痕,一身污穢,垂頭喪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此時卻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一句一個送官究辦,把方才所受罪孽全發洩到張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腳踢去。不料怒火頭上,忘了腳上沒穿鞋襪,洞中升火,雖然溫暖,地土卻是涼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汙,滑溜異常,腳已凍木,用力太猛,張升又是一個筋骨健強閃躲靈巧的壯漢,這一下,人未踢中,卻踢在一塊硬木柴上,自己卻受了傷,當時覺著奇痛鑽心,連腳指都快斷裂,「噯呀」一聲,往後便倒,腳底一滑,身子往後一仰,又跌一個仰面朝天。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強掙著爬起,口中大罵:「狗王八蛋,該死東西,到了省城,我不稟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給長安縣,打八百板子屁股,枷號三個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養的。」 姓朱的比較沉穩,又因同是官親,表舅爺終不如正牌舅爺的裙帶關係密切重要,對於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為主,心中卻是妒恨非常,見他剛有自己人來,還沒問明來意,便亂髮官威,連打帶罵,知道張升精明強幹,善於巴結主人,此行連太太對他也頗賞識,平日早在暗中勾結,有意討好,正自大聲急呼:「老弟,這等大風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頓好了藩台表嫂太太,來接我們,有功不賞,反打人家做什?」 話未說完,人已倒地。張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著嘴巴、諾諾連聲,心中卻是氣憤,正打不起主意,聞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來不會來晚,因雨太大,秦莊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釘好木排再來。太太說,舅老爺不該落後這遠,問了好幾遍,我說,舅老爺在棧房。」 姓金的二次跌在糞裡面,又痛又髒,見張升不來扶他,正坐地上大罵,連呼「痛死我了」,一聽張升說乃姊問他幾遍,心中一驚,又聽提到棧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顧疼痛,搶上前去。張升當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閃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說什麼話,你是怎麼回稟的,提昨夜棧房做什?」 張升知他心病,故意拿喬,詭笑道:「小的沒說什麼。秦莊主來了,舅老爺還不把衣服穿上?」 說時,外面人語喧嘩,雜著水響。這時,雨還未止,雖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卻大,水離洞口不過寸許,再漲一點,便要侵入洞內。那三乘轎於又裝在木排之上,順流而來,一齊沖向洞前,人還不曾進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湧而入,地火當時被水淹沒。姓金的也被張升提醒,覺著周身冰涼,低頭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裡,吃水一沖,連烤衣服的木架,也被沖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語了兩句,早已閃身外出,不知去向。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 姓金的想起光著身子,如何見人,秦迪又是新交,連急帶愧,正急得亂跳,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張升手急眼快,心思靈警,雖想捉弄主人,報復方才打罵,但一想到,自己還要仗他威勢對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狽,同失體面,做得大過,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順手搶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著,搶往洞口,就在雨水裡面,朝著第一乘轎子打了一千,大聲說道:「家主人過岡時節,翻車遇雨,周身皆濕,此時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穢,不便接待,莊主盛意,萬分感謝。現命小的擋駕,請莊主先回,將空轎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專誠拜訪,向莊主道謝。」 隨又搶往轎前,低聲說道:「家主人雨中遭難,請莊主即速回莊,借幾身乾淨衣服,放在廳旁小屋之內,等家主人到達,換好衣冠,再行請見才好。」 秦迪小時,雖然學了一點武功,近來酒色淘虛,成了一個空架子,從小養尊處優,不曾吃過苦頭。當日原因巴結官親,執意親身來迎,一到黃牛阪,不料水勢這大,已自氣餒,因張升先前苦勸不聽,中途折回,又覺不好意思,硬著頭皮趕來。到了洞口,一見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湧而來,轎夫雖在水中掙扎前行,依舊搖搖欲倒,幾乎立足不穩。洪流繞崖而過,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許高的浪花,澎湃奔騰,勢甚險惡驚人。 探頭一看,崖洞地勢稍高,吃轎一沖,水已漫入,滿洞皆水,大片濁水,正由洞內倒卷出來,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內有山洪向外狂湧,中間還隔著三尺來寬的水面,實在無法過去。目光到處,瞥見洞中遍地狼藉,破車衣物散了一地,旁邊崖凹中,還擠著兩匹大馬,朱、金二人,一個赤身露體,一個隻上半身披著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聳肩縮背,神情委頓,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張,張升正把棉袍與他披上,心想不下轎去,不顯誠敬,這等水泥污穢如何舉步,忽聽張升跑向轎前擋駕,正合心意,暗忖:「對方如此狼狽,就此相見,也太難堪。」 點頭笑道:「既然如此,請代回復貴上,說我恭敬不如從命,只好趕回莊去,與二位舅老爺準備整潔衣履,更衣之後,再請人席了。」 張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謝。 這時,雷八見少年,已在張升入門時走去,行時暗囑,諸事留意,忍氣為高,正不知所說何意。秦迪已先向眾說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爺,你們抬轎時務要小心。如今前後路斷,車夫連車馬也全帶走。我回莊去,再命人來接應。走得慢點無妨,越穩越好,不必心忙。回去這一段,迎著風雨,逆水而行,我還要多帶兩個人走,途中如無失閃,到莊有賞。」 說罷,自帶數人踏水擁轎而去。張升隨命轎夫暫停,一面忙著把半濕的幹衣請金、朱二人穿上,轉對雷八道:「你也幫幫忙,站在那裡做什。」 雷八因張升久在外面跟官,人雖刁滑,頗通情理,不似別的惡奴親兵狐假虎威。張升又因這條路不太平,雖然帶著多人上路,小心總好,不願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氣,均是張升解勸,留有一點好感,笑對他道:「張二爺,不是不肯幫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慣。」 張升已然聞到臭味,低頭一看,果然滿地糞穢,主人身上更多,笑問:「這是怎麼弄的?」 雷八方要開口,姓金的惟恐張升懷恨,不敢發作,一聽雷八開口,想起舊仇,不禁遷怒,剛把鼠目一瞪,怒喝:「還不是你這奴才!」 雷八聞言大怒,正要回答,隨來村中壯漢已有二人搶進。姓朱的忙把他勸住,悄告張升:「這些衣服全部污穢不堪,如何帶走?」 張升笑答:「這衣服如此髒法,也不能穿,莫如把乾淨一點的留下,下餘賞給來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爺到了衙門,還愁沒衣服穿麼?」 姓朱的連說:「甚好,這類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氣,還是賞人,免得妨礙官運。」 姓金的因那衣服由裡到外,全是新制項下,先還不舍,一聽妨害官運,想起上面多是尿糞,方始終止。因恨雷八不過,故意喝道:「賞誰都可,只是不可賞他。」 雷八冷笑道:「上面盡是狗屎,誰肯要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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