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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勿惡獨立空山,四顧蒼茫,慈母遠去,相見不知何年,此後孤身一個,成了無母之兒。想起平日慈恩深厚,由不得心傷腸斷,對月痛哭起來。哭了一陣,想道:「神仙也是人做的,只要用心尋求,終能遇上。師祖說我生性太惡,所以誰都不肯要我。娘也常說爹爹夢中之言和取名勿惡的用意。我如守定這句話,不再兇惡,也許能得仙人憐愛,收我做徒弟。娘已遠走,哭死也聽不見,有什麼用處?莫如等兄弟回來,與他商量,騎上姑茫往別的山中尋找仙師,試它一試。」

  主意打定,便不再哭。勿惡不知兄弟被女仙陳淑均留住,恐其回山,勿惡定要強騎姑茫,惹事結怨,為異日之害,遂不令回轉。勿惡苦等不到,先是怒發如狂,突又想起潘度做誡之言,登時愧悔,竟欲改惡從善。心氣一平,回到洞中,便即睡去。

  勿惡一覺醒來,日色已是老高。睜眼一看,只剩孤身一人。秋山蕭寂,冷灶無煙,娘和兄弟俱都不見。想起前事,不由大怒,又發野性,獨個兒在峰崖上下哭嘯咒駡,暴跳如雷,和瘋子一般,似這樣叫囂縱跳了些時,因有天生伏獸之能,嚇得左近林谷中的烏魯紛紛奔逃,四下亂竄。一時山風大作,沙石驚飛,全山皆被騷動。總算勿惡無心及此,相隔又遠,沒有尋找它們晦氣。如在鄰近,不知又有多少生物遭他殘殺。哭叫到了午後,覺著腹中饑渴,野性也退了好些。暗想:

  「兄弟昨夜如若與娘相見,不會不回。姑茫本是他的坐騎,前聽公冶師祖所說,有多可恨!再要騎它,太沒志氣。看它平日只跟在兄弟身後同出同進,偶在病榻相喚,才能進來待上一會,就想騎它遠行,也必不肯。娘說心堅石也穿,只要不怕吃苦,用心去找,早晚總能尋到仙師。好在身有寶斧,神戈,力能生裂猛獸,手擒飛烏,山中到處有水,此去尋師不怕沒有吃的,靠人做什?兄弟數年相待,對我甚好,實在不應恨他。還是吃飽肚子,再打主意。」

  勿惡靈巧,善於操作,什麼都會。魯瑾因將遠離,所儲食物甚多。近為五年期滿,恐將遠行,又做了不少乾糧,原備其途中之需,勿惡恰好合用。先胡亂做了些吃的,將肚子填飽,打算當日下山尋師。雖在氣憤頭上,心思仍極細密,吃飽以後,便即仔細盤算,連吃帶穿,甚至針線刀剪之物,全都備好,打成一個小包,背在身上。神符、金戈放人胸前豹皮兜囊以內,腰間插上寶斧。然後起身。行時勿惡越想越恨,決計此去不再回來,忽然拔斧亂砍,不消十幾下,山洞便被砍坍,床榻用具一件未留。

  這昔年母子三人棲身的好好一座山洞,連內中什物用具,全數殘毀,砍成粉碎。他卻意猶未足,一路叫囂,跑上峰頂,見物就砍。不消片刻,把乃母日夕辛勤,費了四五年光陰開闢興建的一片世外樂土,掃蕩淨盡,連田中所種糧食、菜蔬、竹樹及房屋一齊毀掉。見竹頭木屑、殘枝爛葉狼藉滿地,宛如經了一次大災劫,心頭方始稍感痛快。獨立斜陽之中,厲聲長嘯了兩次,徑由後山往下跑去。

  因為先前勿惡怒發如狂,上峰時一路持斧亂掄,邊走邊砍,昔年所修山徑走廊已被隨手砍坍,歸路既斷,未走前山,只得援藤而下。到了峰下,他才想起仙人俱住深山之中,後山前面乃是有人家的所在,相隔城鎮頗近,再繞前山,路要遠出好些,天色已快黃昏,夜間行路如何找法?繼一想:「此行原無一定去處,舊居業已殘毀,無法回住,反正不免山行夜宿,且走到那裡再說。」

  素性倔強,更不回顧,仍往前崖繞去。峰後傾斜,山徑回環,勿惡又無目的,加以想起前事,心中悲忿,一路尋思,不覺走慢好些。

  等到了前山松林,夕陽已快落山,一輪明月剛由地平線上升起,掛向樹梢。雖然初起月光,大而不明,無甚光輝,遠近山巒林木依舊看得甚清。山風蕭蕭,暮靄蒼茫,古木寒鴉,深山曠野,仙鄉何處、始而自傷身世,悲從中來。既而觸發舊恨,激動野性,悲憤大怒,咆哮如狂。哭吼咒駡了一陣,又把林中果樹用寶斧砍倒了好幾株,戾氣稍息,自覺無味,方始停手。四顧亂雲滿天,隨風疾走。且光隱在雲層之中,時隱時現。夜色漸深,無可歸宿,又不願重回舊居。勿惡暗忖:「這山西北兩面,均是對頭洞府,自然不可去。峰後山路與城鎮相通,又絕無仙人蹤跡。只有那年獵豹的山谷之中,通著大片峰嶺,因路大遠,後雖去過幾次,僅到前被豹群圍困之處而止,未再前進。山那邊好似地方甚大,景致甚好,許有仙人隱居,也未可知。」

  勿惡主意打定,飛步趕去。到後一看,隔坡下面乃是大片盆地,對面還有一座峻嶺,靜蕩蕩橫在那裡。野地雜草全部黃落,不礙通行。稍微緩氣,便往下跑,等越過野地,走到嶺腳,月光忽被雲遮,光景昏黑,山高路險,寒風透體。四外狼叫虎嘯之聲,遠近相聞,眼前景物越顯淒厲。此時此景,如換常人,定必驚怖膽寒,哪裡還敢再進。勿惡倔強性野,又恃身輕力大,寶斧防身,山居較久,習知天時,看出天色雖然陰暗,並不像是下雨神氣,毫不在意。

  上到嶺半,順著地勢微一轉側,忽然明月吐輝,發現半山腰上裂出一條山峽,自半山起裂一大口,就勢透迤而下,深過地面,變成了平地。然後環嶺而行,往嶺後一面繞去,穀徑頗寬,兩崖對峙,仿佛甚深。谷中竹木蕭疏,泉石掩映,景頗幽清。起初想由頂上查看盡頭所在,由上面繞行了一段,見穀徑甚長,望不到底,前面又有凸崖阻路,離地太高,月光時被雲遮,下面亂石如林,為恐失足受傷,只得回走,尋到較低之處,攀援而下。

  剛剛到地,往前走不多遠,忽然霧起,來勢甚速,仿佛一股黑氣潮湧而來,晃眼便被漫過頭去,天色當時昏黑。勿惡無什經歷,認作尋常之事,非但不以為意,反仗天生目力能在暗中視物,這一段穀徑又在上面看明,尚還記得,遂仍舊鼓勇前行,只把腳步放慢了些。進約二裡,忽然一陣陰風由頭上吹過,鼻端微微聞到一股腥氣。猛想道:「兄弟與娘常說深山窮穀之中,每有鬼怪毒物盤踞,莫要在黑暗之中為它所傷。」

  心中一動,便留了神。這時霧氣漸稀,暗影迷茫中,已能分辨出三五丈外景物。心想:「身有寶斧、神戈,還有師祖所賜靈符,怕它何來?」

  正尋思間,前面忽見火光閃爍,跟著又是一陣陰風迎面吹來,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霧氣似已退去十之八九,只有離頭七八丈蒙著一片淡煙。天上流雲急如奔馬,大半輪明月仿佛蒙著一片輕紗,箭也似在雲叢中急飛而渡,隱晦無常,昏月淡光映照之下,立現奇景。前面乃是穀中一片曠地。右側是一座高崖,崖前稀落落矗立著二十來株松杉古木。左側削壁千尋,崖下大片竹林,青竹都有碗口粗細,行列甚稀,更有大小石筍森列其間,高者兩丈,小也過人,都似劍鋒倒豎,上豐下銳。暮秋天氣,竹葉雖已黃落,猶能想見翠於插雲,碧陰映月,竹石雙清之景。

  這時勿惡正走在石筍林邊,因見殘霧消處,右側忽現火光,方才那陣風好似去而複轉,吹到身上,毛髮皆立,由不得使人驚怖。那火光又與常見不同,心中驚疑,未及細看,往側一閃,便到了竹林之中,隱藏在一株石筍後面,借著亂石遮蔽,方始往外查看。

  原來那崖下有石洞,甚是高大,洞中生著一堆怪火,望將過去綠陰陰的。火旁坐著二男一女。一個道:「今晚月色還好,既將霧撤去,我也尋個人來,一同賞月飲酒。乘著師父、師伯不在,一班師兄弟們均在東洞,西洞只我兩人,大家快活一夜也好。」

  另一人立即應諾。隔不一會,先是一道黃光由內飛出,緊跟著眼前一亮,濃霧齊收。明月在天,清光四照,大崖疏林,清澈如晝。黃光已順穀徑來路飛走,過時似乎在勿惡身側停了一停,微聞光中「噫」

  了一聲,一閃不見。同時崖洞中先有好些石榻、石墩、柴火等什物用具,相繼飛落崖前疏林之中,作一圈排好。石墩上並還放有盤碗酒壺之類,榻上俱都鋪有豹皮。隨聽歡笑之聲,走出一男一女。女的通身赤裸,神態妖媚,被男的一手摟著,緩步走出。到了林中,同坐石榻之上。火架上本來懸有幾大片獸肉,男的到後,將手一指地上堆積的松柴,立有一蓬火光湧起,烤得那肉滋滋亂響。男的便把酒斟滿,用刀割肉,一同飲食起來。一面摟抱亂摸,神態甚是醜惡不堪。

  勿惡早看出那男的正是昔年在松林穀口外所遇生割豹肉的妖人之一。後在壺公崖取寶,被魯孝逐走,也是此人。想起師祖潘度之言,料知不妙,本想溜走。因當地形勢崖洞在北,勿惡藏在南面石林之中,先前疏忽,只顧窺探崖洞中人動靜,見那片亂石容易掩藏,無心中掩了過去,黑影裡不曾覺察。這時霧散月明,清光大來,不論來去兩路,均有兩三丈長一段沒有掩蔽。妖人相隔也只三丈遠近,稍一移動。必被看出。又恐黃光去而複轉,途中撞上,凶多吉少。沒奈何,只得耐心守在當地,仍舊往外窺探。

  妖人和裸女飲食調笑了一陣,忽然自言自語道:「這廝莫要背我,帶了心上人到別處快活,教我在此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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