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柳湖俠隱 | 上頁 下頁
三六


  張四道:「君山上面的寺觀甚多,以前本是道士居住,他們多有田產,甚是富足。自從換了朝代,官家專信佛法,他們受人欺淩,日漸衰敗下來。全山幾十所道觀,十九被蠻僧和尚強佔了去。內中只有清虛觀和竹仙觀,因為以前觀主曾到過蒙古,和好些個王公都有交情,恰巧那年蒙兵到湖南時,帶兵的蒙古王正是他前多年所交朋友,得了信,當時接上前去,兩下談得甚是投機,聽說給觀中留了一面鐵牌,才得保留至今。可是近年仍有一些蠻僧看中了觀產香火,前往尋事,打算侵佔,也沒見怎爭鬥打鬧。去的蠻僧和尚不論多凶,有的並有官府相助,事前誰都以為這兩座道觀必不能再保全,結局總是來人偃旗息鼓而去。

  這兩觀原是一家,觀中道士也很規矩,平常看不出有什麼本領。但即便蠻僧勢大,遇上事,老是不慌不忙,自然化解。人們都說是那鐵牌之力。有人去問觀主王清風,卻說並無此事,來人均是以理遣走。人們自然不信,都當此牌是他保命靈符,故而不肯取出與人觀看,也就罷了。

  「以前他觀裡原住有一個道士,穿得又破,也不隨眾念經,也不問事,偏又好酒如命,終日爛醉如泥。有時出門,一去便是一二年,回來仍住觀內。仗著觀主人好,道士們多半忠厚,不特無人管他,反時常買了整壇好酒送與他吃,聽君山上住的人說,這道士無名無姓,大家都叫他醉道人。在觀中前後住了不少年,總是那個神氣,永不見老。以前時常出觀買醉,有時還到嶽州,在街市上遊玩。一日夜裡,觀中正做法事,醉道人忽由外跑回,當著許多體面施主,在殿前發瘋,手舞足跳,亂蹦亂罵。觀主滿臉愁急,只向施主敷衍,並不發話說他。旁邊兩個主事的徒弟見他鬧得太凶,施主們已然發怒,恐有不便,湊近前去,低聲勸了兩句,醉道人先不理睬,忽然大怒,罵道:『無知業障,你嫌我嗎?我還正不耐煩在這裡呢。』說罷,往外走去,本來他不走,眾人也要打罵趕他。

  誰知觀主見他一走,卻著了急,高聲大喊:『師叔千萬留步,弟子還有話說。』立即趕忙追去。經此一喊,眾人才知觀主多年厚待,原來是他師叔。而觀主步履如飛,走得極快,也是初次見到。雖是夜間,那天正是會期,又是熱天,湖上遊船甚多,不回去的,均在君山停泊,觀前更有不少賣零吃夜宵的。事後問起,都說醉道人和觀主王清風先後跑出,都是由觀側樹林中往後山走,醉道人跑並不快,可是月色正被雲遮,一晃眼間,再看人已無蹤。過有盞茶光景,才見觀主喘吁吁走回。施主和一班體面遊客問他:『此人如此狂橫,就是你的師叔,也不相干,去由他去,留他在此,日後仍不免於酒後擾鬧,那是何苦?』

  觀主歎了口氣,答說:『貧道自幼出家,多蒙這位師叔照應,又蒙他救過幾次重病,無異起死回生。既是尊長,又是救命恩人,偏是無法報恩。他又好酒落拓,最恨禮貌拘束,平日閑住山後,除有時出山雲遊外,終日與酒為緣。因他老人家不許我說出行輩和稱他師叔,所以廟中徒眾,多不知他的來歷。今夜負氣一走,沒有請回,心實難安。』說時愁容滿面。觀主人緣最好,觀中所有施主,均對他極為尊敬,以為知恩敬長,也未在意,醉道人走時,是往後山,並無人見他乘船出走,可是由此不見蹤影。

  「到了本月初間,忽然來了兩個游方的惡道士,一進門就無事生非,兇橫異常。想不到觀主竟會怕他們,幾十年來,連經多少又惡又狠的大勢力搶奪都沒失去的道觀,竟吃兩惡道強佔了去。聽說觀主氣成重病,現在後山竹仙觀中調養。施主們代抱不平,去時多是興高采烈,等到君山和觀主商量回來,全都無精打采,永不再提君山之事。

  「日前我在街上遇到清虛觀旁一個賣魚菜的,才知兩惡道均會法術,雙方曾經鬥法,觀主也是好手,無如身受重傷,敵他不過,才行退出。聽說醉道人如在觀中,決不會有此事。他便受了觀主徒弟之托,知醉道人以前愛往岳陽樓上飲酒,姑作萬一之想,過湖試尋一下,這才知道醉道人法力更高,那兩惡道除對觀主師徒行兇外,對外人仍看不出有什麼惡處。如今隱然做了觀主,又來了不少徒弟。人情自來勢利,有些施主見惡道法力高強,有好些神奇之處,反和他聯成了一氣。本來後山竹仙觀也不能保全,因惡道來時驕橫,說過一套狂話,觀主敗時又拿話激他,說詞甚巧,惡道當著許多人不便改口,才答應觀主,以竹仙觀暫住三月。

  三月之內,如尋不到能人奪回清虛觀,滿了限期,立將觀主師徒逐出。全山居民漁戶,俱因觀主為人和善,平時救人甚多,有求必應,俱感恩義,誰也代他不服。又因惡道初來,對於外人雖無劣跡,可是自他來後,觀中常有道裝男女和相貌醜惡的蠻僧往來停留,一點不守清規,怪事常有發生,日子久了,定出變故。一聽說醉道人回來便可救他,凡是知道的人,只要出山,便四下代他尋訪。幾天過去,惡道便得了信,四出探詢,問出相貌以後,好似知道醉道人厲害,一面禁他師徒出山,一面向居民聲言,此是他道們中事,與別人無干。如有人幫前觀主,不論代辦什事,只要被查知,輕則殘廢,重則送命,話已說在前面,到時莫怪手辣。眾人聽了,越發憤恨,只是不敢招惹,暗中生氣。觀主自受傷後,就暗派了兩個得力徒弟外出求救,一晃月餘,並無回音。連急帶氣,重傷未愈,病勢日見沉重。徒弟們著了急,想不出好主意,只得暗中托人過湖試試。

  「我聽那賣魚菜的把話說完,才一轉背,忽有客人雇船往遊君山。湖下遊船甚多,大小都有,他不去雇,卻雇我們這條走外碼頭的快船,一聽便知是個外行。我爹本想叫他另雇遊船。我見那人是中年讀書相公,自稱姓簡,穿得雖舊,身上布衣卻極乾淨,人甚斯文和氣。又想就便往君山探看一下,到底惡道師徒有什法力本領,如此欺人。遂在旁插口,答應了他。滿想窮秀才不會有什油水,哪知手面甚大,先給五兩銀子,一半作為船銀,一半買些好酒菜備他舟中飲用。並說他還有一點事,定在明午起身。我因前兩天正是七月中旬的盂蘭會,月色又好,勸他晚來睡在船上,夜裡飲酒賞月連乘涼,由我父子緩緩搖去,明早正到君山,還可盡興遊覽。簡相公原說就便還要會人,是在日裡,這麼遠水程,午前起身,怎能趕到?他卻不聽,又把逆風當作順風,硬說順風揚帆,一會便可趕到,早去無用,盂蘭會己沒個看頭。我勸說無用,好在言明在先,不能按時趕到,與我無干,只好答應了他。

  「第二天傍午,他果到來,仍是空身一人,只帶了兩本舊書,還有一個尺許長二指寬的小革囊懸在腰間。日中正是極熱時候,湖中靜蕩蕩的,休說遊船,連往來商船都極少見。船板像火燙的一樣,他卻坐在太陽正照的船窗旁,看書望水,口中不時吟嘯,連長衣也未脫去,一點不怕熱。船開以後,迎著熱風,甚是難受。我爹正悄聲埋怨,不該應他午時開船之約,忽然一陣涼風由船後吹來。當風起時,仿佛見他伸手由後往前揮了一下,心裡略微爽快。後來那風越刮越大,妙在是赤日依舊當空,人卻涼爽異常。有此順風,樂得省力,便去前面上了滿帆,又去艙中備好酒食,請他入座。簡相公真好,強拉我父子同吃,我父子自是不肯,他又再三固執,叫我父子輪流飲食,好意難卻,便依了他。我正掌舵,忽見對面兩船,也是順風揚帆而來,船上人個個光著上身,通體汗淋,揮扇不已。

  我們船上卻是那等清涼,全無暑意,再說,來去都是順風,也無此理。正想問他,我爹上了年紀,知道的事多,我們湖南三湘又多異人,便禁我發問。我留神細看他,除一雙金黃眼珠亮得嚇人外,相貌十分清秀。隨口打聽了幾句有關君山路徑和清虛觀近月出事經過,說話也極斯文,像是學裡相公,仍未發覺他是異人。那風也當作湖裡神風,恐說穿了神不保佑,沒有提起。船至中途,他忽向窗外,嘴唇皮亂動了兩次,隨命掉頭,往桃林灣駛去。這時船行正快,眼看君山將到,但也不便逆他。風向不對,又是逆水亂流,行船必慢。不料走起來比前更快,那風竟是專為吹船來的,這才驚奇起來。

  「船到灣前,他上岸往桃林內轉了一轉,也就一盞茶不到的工夫,便自回船,再開君山。那風始終催船而行,其快無比。由起身直到他所說的後山老漁礬停泊,中間還折往桃林灣一次,平空多出了二十多裡水程,先在船上下曾覺意,到後一看日色,不過未初,共總不到一個時辰,竟走了這麼遠水路。後面看見我們的人,說那日對面駛過,只覺我們逆風張帆,有點離奇,並未覺出任何快法。你說這事多怪,正想藉口引路,陪他同行,他卻一口回絕。說船已不用,生平最喜獨自閒遊,君山寺觀中熟人甚多,他此時不願人知道,叫我不要久留,也不要對人說起。隨取三十兩銀子,給我娶老婆。我爹想給我娶親,連彩禮帶一切費用,正是三十兩。頭晚在船上無事時,商量向人去借,我伯累爹負債,再三勸說,才行作罷。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推謝不掉,正要拜謝,他已獨自走去。

  「本來這些話都不應說的,只因近兩日他在君山專尋惡道晦氣,已鬧得眾人皆知,甚至比我說的還要奇怪,尊客為人直和簡相公差不多,甚至還要斯文些,適聽打探君山岳陽有無仙俠異人,才敢說出來。我想他還在清虛觀未走、尊客去了,也許能見到呢。」

  趙、王二人便問:「此人既與惡道作對,如何會在觀中?難道不怕邪法暗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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