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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所有器皿,大都唐宋名窯,形制古雅,每式只得一件,方圓大小,各不雷同。一般父執,不是當時退隱公卿,便是山林高士,飲食之餘,複相觀賞,齊稱雙絕。家父也頗以自豪。二十年前辟谷終南,這些東西久已棄置。去年元夜宴客,是我偶然想起,既有好瓷器,為何不用,這才取了出來。因三位嘉客昨日到此,尚未進食,恐早腹饑,特令從速端上,用的是尋常器皿,菜肴也極草率。且等日後再到荒山,專程奉請吧。」

  趙霖先見嵩雲上下青冥,分明是劍俠一流。乃父辟谷終南,想已成仙。聞言驚異,還未及答,韋萊已忍不住,插口道:「姊姊只說這些閒話,那事情怎麼樣了?」

  嵩雲笑道:「你總是性急。此時我們正在飲食,便說出來,也不能辦,何苦徒亂人意呢?吃完見了母親再說,省得掃興,還多費一回唇舌。」

  韋萊道:「話不是這樣說。适才六哥同五姊背著老人來看白猩子,曾對我說,去年那兩位朋友今日要來,四哥也暗中幫忙。有這幾位兄弟姊妹,天大的事也不要緊。龍家近來委實狂得厲害,我氣也生得夠了,偏吃師娘攔住,無法與拼,一直生著悶氣。索性約了這幾位兄弟姊妹,給他看點顏色,以免他們動不動尋人麻煩。你看如何?」

  丁韶插口先笑道:「萊弟仍是當年小孩脾氣。其實龍氏全家雖然驕狂,仗著老的尚能遵守天都、明河二位長老(天都、明河二老為青城派長老,是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的師叔,與峨眉派開山祖師長眉真人同時人物,已于元初仙去)遺命,法令尚嚴,並不怎樣為惡。何況這次又是朱兄一時見獵心喜,稍微冒失了些,其曲在我,不能怪人。我知你那心意,是為龍家兄妹先後向你雲姊糾纏,吃師娘阻止,一口怨氣無從發洩,意欲借題發難罷了。」

  嵩雲笑道:「三哥所料不差。家父和老人都說萊弟天資極好,只是好些行徑均非修道之士所宜。我看他脾氣老改不掉,恐將來成就有限呢。」

  韋萊笑道:「我是鈍根,也不想什大成,只想……」

  嵩雲風目含苯,搶口問道:「你想,想做什麼?沒出息的人,還好意思說呢!」

  韋菜見她有氣,慌道:「我只想永遠住在這等世外桃源,日常笑做煙霞,做一散仙道士,天長地久,永享清福。偶然遊戲風塵,專管世上不平之事,扶持良善,拯救孤窮,便是快意稱心。但求長生,於願已足,何必非做神仙不可呢?」

  嵩雲不再理他,轉向丁韶道:「此事固由朱兄疏忽生事,那麼趙兄出來連正眼也未看她,如何也要動強相迫?不過單就朱兄一人而論,除非依她入贅他山,不特一天雲霧皆散,還套上了交情;如不依她,曲在我們,話還真是難說,偏巧一個看上趙兄,兩事合而為一,她再無理取鬧,行事就方便多了。适才送客來時,她帶著那些畜生,竟敢埋伏在人口峰崖之上,想乘便把人擒回山去。這等上門欺人的行徑,誰能忍受,我還當這群猛禽惡獸承顏希旨,背主行事,不值計較。等我追去,那只獨臂老猩竟在暗中主持,我才生疑。龍家姊妹已聞得阿碧、阿雪嘯聲,乘駕飛來,一味向我說軟話,裝三花臉。

  聽那口氣,埋伏雖非二女授意,卻是明知不間。準備事如稱心,便任憑白猩子抱了趙、朱二位,騎著禿頂老鷲,飛回山去。她再向我苦口求說,以為我平日和她姊妹相交還好,來客又是無心請來的新交,沒有她厚,只要服低,決不至於和她翻臉;如見事不湊巧,或是我們不肯舍這臉面,任一夥畜生上門欺人,將來客擒去,出頭干涉,她再裝作不知,來打圓場解圍。事雖可氣,但是龍家姊妹為人還算不差,我雖沒拿她們當知交密友,但相處頗好。而人又美秀爽直,不像另外那些男女山人討厭,本談得來。她們又一再老臉賠話,求我助她們成就此事,不特無法翻臉,反覺她二人癡得可憐哩。我與龍家姊妹相交在前,就有蠻橫無理之處,也應原諒。

  她們那樣求我,不幫她們忙,反而為害,於她們不利,也實欠通。說起來仍是那場一年怨氣一直未消,無心中對她們存了歧視。現在想起,彼時她姊妹也實有難處,我又大意了些,才致幾乎吃虧。我因趙兄志行高潔,前途遠大,又說朱兄家有妻兒,此舉由於中毒初醒,神志昏迷所致。後再暗中觀察,委實不是我們所料那等樣人。人誰無過,況在年輕,龍家規矩,又屬不情。雖打算管這閒事,也只想釜底抽薪,事前打消她們的妄念而已。萊弟想借此報仇,不特使其難堪,還要殺傷多人,結仇一深,勢必互相報復,弄得不好,舉族均不免於傷亡。就算李家兄弟姊妹和那兩位小太歲肯出全力相助,我先不幹,何況母親那麼慈善溫和的性情。再說因人成事,也不光彩,何苦來呢?」

  趙、朱、王三人知主人不喜俗禮,腹饑之際,佰肴又好,便也不作客套,大吃起來。嗣聽轉入正文,照所見所聞情景,多料事情難辦,便留了神。及至嵩雲說完,韋萊沉吟不語,在想什心事。嵩雲道:「你休胡想,你知六哥心意麼?他和你年紀差不多,一樣童心未退,看中人家那兩隻墨猴。老龍近年越發荒淫,兒女子孫個個驕狂。六哥前聽我說,便已有氣,曾說如果照他和四哥心意,這等惡人索性除去。只恐父母嗔怪,不敢發難。恰巧出了這事,那兩位又來,都是年輕喜事,正好下手。卻不想此舉亂子多大,他固無礙,結局要傷多少人呢?」

  韋萊爭辯道:「姊姊你雖料事如神,六哥實是和我交情太厚。休看他平日課嚴,不能與我們相聚,其實隨時都在關心。這是代我出氣,你說他想要山丫頭所養畜生,那太冤屈了他。憑六哥的本領,哥哥姊姊們又個個愛他,要什好東西找不來,卻要山女的?」

  言還未了,忽聽對面窗外有人喝道,「大兄弟說得對,果然是好朋友。你師娘已去我家,命我來此傳話,請來客吃完,略微遊覽,等到申初,由雲姊一人陪去我家,與家父一同相見,無須先去壽青亭見你師娘了。」

  趙霖等三人雖見閣外景物清麗,波瀾壯闊,因是初來,主客禮見周旋,又要顧吃,又要顧聽,未及細看。這時聞聲注視,才見對面水中央孤立著一根石筍,上下碧苔佈滿,間以紅花,上突下削,甚是靈秀,約有三四丈高。相隔也只五六丈許方圓的平頂上面,站著一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幼童,生得又白又胖,目蘊精光,英秀之氣現於眉宇。說話聲如洪鐘,清亮異常。那石宛如朵雲升空,孤立水中,四外清波浩渺,毫無依附,竟不知怎麼來的。方在驚奇,嵩雲忙喊:「小六哥,怎不進來,是怪我麼?」

  小孩答道:「你背後說得我那麼小氣,當著外人,還當我想吃白食呢。」

  嵩雲笑道:「你不想那小墨猴才怪。你和萊弟老出花樣,狼狽為奸,留神我告訴爹爹去。」

  小孩方答:「我不怕,愛告不告。」

  韋萊插口喊道:「為何不要我陪客同往,只令雲姊一人?」

  小孩答道:「這是你師娘說的,我不曉得。二師兄來時,自會同來尋你,我走了。」

  趙霖聽出是青衫老人之子,正要招呼,小孩說到末句,只見一片銀霞微微一閃,人己無蹤。以趙霖等三人目力,也未看出他怎麼走的,俱都驚贊不已。嵩雲道:「李家兄弟姊妹一共七人,本領都大著呢。尤其二姊、六哥,劍木既高,人更熱腸,聽說六哥前兩世便是青衫老人愛子,因他生有自來,夙根深厚,初生是個獨子,又以前孽未消,從小多災多病,最得父母鍾愛。為感父母深恩,曾經許下極大宏願:非俟父母成就仙業,決不獨自成道。已往歷劫三生,所投俱是前世父母,其問經過,也說它不完。只知他發願之宏,與所受災厄苦難,簡直非人所堪。雖然轉世一次,道力越高,落生便具法力智慧,無如道長魔高,願心大大,結局仍為邪魔仇敵圍困,終於以身殉道,應了他初生誓願,重去轉劫。而他每生不滿十歲,必要一個人離家外出,尋訪那甘願為他遲卻多年證果的兩位恩師。

  聞說今年三月,已將前世恩師尋到。只為孺慕心切,不舍就離父母,因向乃師請求,再承父母一年色笑,然後再返師門,領取前生留存的法寶,出外行道。他每次由出生到應劫兵解,至多不過一甲子。這次年已四十,明年方始出山行道,恐沒幾年又要應劫了。本來他早成了大人,因戀父母太甚,百計博取親歡,每生均是幼童示相,不肯長大,相貌也一點未變。一班仇敵妖邪,無不恨之刺骨,這麼一來,自然極易辨認,無端添出許多危機阻害。

  但他從來行事光明,向無畏怯隱藏之事,全憑定力信心,踐那昔年宏願,任何險阻艱難,皆非所計。此時法寶尚未發還,只領到了一口飛劍,乍看還顯不出他的威力。明年出門之後,如值歸省,再要遇上便驚人了。按說他有這麼高的道力,年紀又非真個幼小,言動偏是那麼天真熱誠,有時還喜鬧點小孩脾氣。我們大家都和他好。他對萊弟情分更是最厚。可惜不能常去他那裡相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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