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柳湖俠隱 | 上頁 下頁


  大理為滇西勝區,氣候清淑,風物靈秀。尤其離城不遠的點蒼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雲表,終年戴著積雪,經夏不消。那麼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卻又花木繁茂,經霜不斷,泉石幽奇,情景如繪。山色更是翠色鮮凝,終年如染,朝暈夕陰,容光無限。點蒼之名,便得於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義舉時所結識。對方乃當地土豪,雖養有不少武士,並非趙霖等對手,已然占了上風,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脫。趙霖正打著除惡務盡的主意,忽得一異人警告,說:「土豪結交了一個紅衣蠻僧,勢力甚大,並還精通邪法。再如見好不收,便土豪被殺,不去尋他,蠻僧在省裡得信,必趕來報仇。此時土豪厄運未終,論力論勢,均非其敵,趙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蹤跡,也必被查知,從此引鬼上門,安居不得。

  事關根本,最好適可而止。蠻僧因通神教晶球視影之法,本來一行還難免受害,尚幸土豪貪淫自私,大背蠻僧本意,此次僅著了一把火,將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關頭,決不敢向蠻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時,神速縝密,對方不知來蹤去跡,更未遺留下物事筆跡,蠻僧行法更難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經請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舉。那土豪出身川江钜賊,真名已隱,乃昔年有名的水陸判官,又名火獅子秦闊,本領並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機智成名。因見對頭未多殺傷,只當無心路遇,一時仗義拔刀,不欲多事,此時必在避風觀望,不見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卻是難說。貴村隱居安樂有年,何苦為此一個匪徒生事呢?」

  那異人是個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動溫雅,常年穿著一襲青衫,以青衫客自稱,不肯吐露姓名。近幾年趙霖每次出山,必與相遇。起初兩三次,只當無心巧值,未怎注意。後來見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麼整潔如新,氣味談吐又那麼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漸漸覺出有異。因外人不能入山,趙霖本心只想結識山外之友,自己行藏並不吐露。誰知對方並無交友之心,共只交談兩次,俱當外人,並且談不上幾句,便設詞走去。

  幾次想要設法親近,均吃事先避開。以為他隱跡風塵,不願結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強人所難?每次遇時,都是互相微笑,將首微點,各自東西。趙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覺此人腳底稍快,目有神光內蘊外,也未見什異處。及至最後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發現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現,料定是他暗助無疑。再聽說明利害,王謹、朱人虎首先贊同,趙霖也覺有理,由此訂交。因以前並未交談,對方竟知自己來歷,好生驚異。青衫客說是聽一好友說的,並說他全家隱居點蒼後山向無人跡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間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語。

  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間,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趙霖本欲踐約,又以途中未遇,越發想念。夏日行李簡便,到了大理,三人連旅店都未投,徑往點蒼山中走去。後山乃系人跡不到之域,所有途徑,雖經青衫客說過,但趙霖等三人自恃武勇,從小生長深山之中,十幾歲便沖冒蠻煙瘴雨,往來出入於窮山惡水之間,多麼厲害危險的形勢都見識過,儘管青衫客說所居中隔險阻,當時聽過,並未放在心上。事隔經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巔不遠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徑未免忘卻,又是初次經歷。開頭還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盤、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諸險越過,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轉向山陰一面,便難走起來。

  仗著身輕力健,估量途向沒有走錯,依然勇往前進,仍未在意。一路攀蘿附葛,縱躍繞越于危峰峻壁之間,又上下穿行了十多裡路,前進越加險阻。未了走到一處,右邊是峭壁排雲,左邊為一片絕壑,長約百丈,上面滿布苔蘚,一片蒼翠,肥鮮欲滴,露氣嗡鬱,俯視沉黑,望不到底。對面峻嶺,比危崖略低,勢絕峙峭,時有成抱古松挺生盤舞於盤陀之上。那壑夾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寬闊。

  無奈陽光全被右崖擋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陰森。加上空穀回音,絕壑留響,人一說話,立起回應,餘音蕩漾,半晌方歇,聲音詭厲。乍聽上去,仿佛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紛起怒嘯,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雖如此幽晦淒厲,頭上偏又是碧空澄霧,白雲在天,清風不寒,沾衣欲濕。襯著下面的蒼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覺景物清麗,形勢幽奇,勝絕人間,觀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驚異道:「我們一點也沒走錯,這不是青衫客所說,青衣十三盤的那片危崖麼?」

  王謹道:「他說那些途徑,我還記得一些,果與所說青衣崖危壁絕壑形勢相似。但他曾說,此地形勢,外人望去固是奇險,便是猿猴也難攀越,所以自來無人到過。自經他把十三盤蹬道開通以後,只稍會輕功的人便能過去。你看這崖壁,從上到下,盡是積年生的蒼苔,又滑又濕,休說不能著手足,便是條蛇,也沒法由橫裡滑行過去,如何走法?」

  朱人虎道:「這崖壁立於尺,就有一些矮松老藤,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連接,自然沒法走,他偏說得容易,必是十三盤還沒找到的原故。此公既願友人來訪,說時又那麼詳細誠懇,哪有強人所不能的道理?」

  王謹道:「人家起初倒是誠懇,我們偏是心粗自恃,以為慣在荒山裡奔馳,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當時沒怎在意去聽,才吃這難題呢。沒聽此公把青衣十三盤的形勢說了又說,別時還說只要這裡一過,略微轉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嗎?此公雖沒見他當面動手,看那晚暗助行徑和所說口氣,實比我們高明得多,年紀也必不在小處。雖然我們入山多年,山外沒有什班輩可論,為人謙和總好。在他固是忘年論交,我們終以謙恭為是。」

  王瑾還待往下說時,趙霖始終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沒有發話,忽然插口道:「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氣味,照他語氣神色,若說有心以難題相試,來掂我們的斤兩,那決不會。來路有幾處何嘗不險,他都淡淡一說。也許人家走慣不以為難,把我們估高了些,以為山中居久,經常涉險,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過話尚難定,十三盤乃是他近年開通,必非無路,也許地大險秘,一時難以發現,還是細心找尋。真找不到,也須設法前進,中道折回,實太丟人呢。」

  朱人虎最是好勝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孫,習于安樂,當日隨眾出山,只是好奇心理占了一半。這次三人急於和育衫客相見,特意在頭一天日裡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趕到大理,進了飲食,便即入山。連經險阻,未免勞苦,不由興致大減。聞言不快,正要答話,王謹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勢傾斜,有小松藤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頗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實太丟人。地勢方向,我記的不差,十三盤定在這壁上。待我冒險下去,試上一試。」

  王謹乃朱氏家僕之後,人最誠謹謙和。趙霖與他交情最厚,聞言知他平日對己最為忠實,必是為了折回丟人這一句話,犯險尋路。見狀大驚,方喊:「下面又滑又險,三弟如何去得?」

  隨說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謹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細。料定趙霖對己情勝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勢,貼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尋,只夾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條七八丈長的天然石棧,上面偏又是危岩中凹,無法上升。王謹所滑之處,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趙二人先前仔細觀察,那一帶斜坡作斜長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藤松之類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墜入無底深壑以內,粉身碎骨。趙霖早就看到,因地勢奇險,不敢嘗試,不曾想王謹竟然先下,已經滑落。不敢再多發話,分他心神,轉易誤事。良友關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見王謹身法真個輕快,才一起步,便把家傳輕功絕技騰蛇遊壁之法施展出來。

  那斜坡距離上面立處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領,縱往斜坡並不甚難,最難的是上面佈滿滑油油的蒼苔。王瑾開頭先是貼壁飄墜,下才丈許,忽將身子一偏,往側倒轉,改成頭下腳上,往斜刺裡一株小松遊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處遊行過去。有沿途小松一擋,勢于自然略緩,不致降得太驟而滑落,卻又看不出一毫停頓神情。看過去活似一個大壁虎,遊行於絕壁之上,故意出沒躥逐於絕壁群松之間,姿態靈活,動作如飛礦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較大盤松之下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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