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酒俠神醫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說這話,教師爺也許不信。你看我鞋襪未濕,不算希奇。你們來時,門口想必堆有極高的雪,看見腳印沒有?不瞞你說,你們未到以前,先生早就知道了,因他酒醉,不許人驚動,並說後面來的人,還有一個被雪塊打傷,那是他刻薄苦人的報應,他連藥都不給。小人本來不敢放肆,這些話都是先生叫我說的。先生向來說睡就睡,一睡就不容易醒。你們敲門以前,他還醒著,叫我轉告諸位教師,今夜天氣大冷,脅孔底下容易招風,小心一點,省得生了病,你們人多,他一個招呼不來。他雖想收我做徒弟娃,一則還沒有叩頭拜師,只學一點點醫道,決不夠用,二則這大的雪,我不會變戲法,如何能夠追去給諸位醫病呢?」

  說時,另一武師火雲鏢魯沖也早跟了過來,聽林煙所說好些離奇,明知不實,細查神氣,卻是一本正經,越想越怪,暗忖:劉園這些同事,不是有名武師,便是江湖能手,主人武藝雖差,人頗內行,尋常花槍花拳騙他不了,便以前那些;日人也非尋常。為了主人禮賢下士,家中姬妾雖多,均非強搶而來,除每年買青放賬利息較重,所用下人不免倚勢淩人而外,並無大奸大惡,因此連成多年的名武師羅天標都被請來,真要有什江湖上人來此擾鬧,如知底細,怎麼也敵得住。這位醫生,平日形跡已是可疑,說他江湖中人,主人那樣厚待,理應歸心,如不投機,看出對方防禦嚴密,也應知難而退,偏借醫病為由,勒索重金,不是一住多日不去,就是說走就走,現又說出這些怪話,分明敵我雙方虛實用意他全知道,並還借話警告。

  照他所說,對方暗器定必厲害、但是想來想去,照日裡三人那樣面貌打扮的綠林中有名人物,全都不像。川東一帶雖有幾位少年英俠,家頗富有,不似這等行徑。主人居官多年,頗有名望,魯沖心疑老頭子在江南任上結有仇家,尋來報復。主人聲勢,對方不會不知,既敢前來,必不好惹。正將林煙遣開,低聲密計,均覺真布衣必是江湖中極有本領的人物,聽方才口氣,也許還是好意,如能問出對方底細,便可無妨。無奈此人孤做寡合,無法親近,平日看他可疑,稍為一提,便被老東家止住,難得相見,從未交談。如其喊醒,必遭無趣。意欲分出一人守候在旁,等他醒來,以禮求教,先打招呼,再探口氣。

  魯沖剛想起有兩位少年英俠,正是一兄一妹,未及開口,劉翰忽然走過,要和眾人,分途去往所有人家查問那三人的下落。魯、楊二人,知道主人父子雖是當地首富巨紳,畢竟是讀書人,儘管荒淫豪侈,盡情享受,但極好名,與別的土豪惡霸仗著財勢無法無天、任性為惡者不同,另是一種作法,平日只在興建房舍、各種雜役上,強令土人佃戶為作苦工,並無一定統率。地方又大,山內外二三百里方圓的土人,都是他的佃戶,這樣大雪寒天,深更半夜敲門打戶,必多騷擾,其勢不能專走一路,非分頭出發不可。

  自己帶這幾個徒弟還能聽話,那班豪奴享受已慣,心中難免怨恨,尤其糧櫃上那些打手和頂著劉家名目、主人私底雇用的糧差,一向仗勢橫行,與土人佃戶均有仇怨,雪深路滑,差事大苦,難免將怨氣發洩在這些苦人身上,那三少年男女如其寄居民家,照他們日裡所為,一個不巧,人尋不到,還要惹出事來,而有本領的幾個,又須保護小東家,不能全數離開。常年受人禮遇供養,剛一遇事,便吃人虧,如何交代得過,明知兆頭不妙,還不好意思勸阻。

  魯沖比較心直口快,一聽對街人來報信,說袁師爺到家便傳嚴令,因地方太大,非但將櫃上糧丁已睡的人全數喊起,並還在本鎮上召集了幾十個精強力壯的小夥子,連本櫃糧丁共有二百多人,拿了燈籠火把,準備分途往山內外查訪這三少年男女的蹤跡,只等二相公令下,立即起身。劉翰見袁梧受傷不輕,還肯這樣賣力盡心,連聲贊好,便命分頭出發。魯沖忙喊:「請慢一步!」

  搶先奔出。見外面雪已小了許多,人聚了二三百,滿街燈火通明,覺著這等行為,只更容易引起誤會,暗中叫苦,又無法可想,只得高聲向眾宣說:「來者是客,那三位朋友路過本地,我們實是為了老太爺病重,非那西瓜不可,日裡下人們言語衝撞,己多失禮,二相公孝心,親自出來尋訪下落。這樣大雪,料他三位不會走遠,必在左近人家投宿。此去見了他們,必須好言相商,如蒙相讓,無論田地金銀,隨他挑選。如其為了日裡下人無禮,執意不讓,也不可稍為勉強,一面將二相公的孝心婉轉告知,一面命人速來報信,由我們陪了二相公親往商量,千萬不許再有冒失舉動。這樣風雪寒天,還要勞動你們將這三位遠客尋到,自有重賞,便是撲空的人,明朝也有酒肉犒勞,年下由我向主人說,多給賞錢。只在我們未到以前得罪了人家,二相公就不答應了。」

  說時,街上雪已掃出一段,另有好些冒寒喊起的土人,正在有氣無力的打掃過去,看意思,是奉袁梧之命,先開出一條路以備行走。對面立著、三百個壯漢,凡是櫃上糧丁,都是身著重棉、頭戴風帽,手裡拿著刀棒和開路的器具,內有十幾個為首的穿得更好,裝束大都一色。臨時喊起來的一些壯漢,衣服已現單薄破舊,內有二三十個拿釘耙掃帚的,簡直衣不蔽體,由睡夢中喊起,在大雪寒風中冷得直抖。這班人又無什麼秩序,這裡大聲發話,他們依;日交頭接耳,此呼彼喊,仿佛要去和人打架神氣。

  魯、楊二人都是成都名武師,本心不願做豪門鷹犬,為了朋友的情面,再三拉勸而來,因人正直規矩,雖有本領,不肯與盜賊同流合污,家又太窮,方始答應。到後,見劉氏父子比別的土豪惡紳高明得多,並無那些倚勢霸佔、強搶豪奪之事,就是田產隨時增加,也都公買公賣,出於自願。糧櫃上為了催祖追欠,雖然橫暴,但是賣青之時,均出農人自願,非但不曾強迫,每年年終,並還借著公眾會集,派人曉以利害,勸人勤儉興家,借錢專為救急,能夠不借最好,所說的話,無一不是合理好聽。

  先還覺著主人真有道理,及至住了一年多,暗中查訪,當地出產甚多,農民卻是越過越窮,每年至少也鬧一兩次饑荒,每當收成開始、谷賤之時,主人定必傾倉出賣,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卻用重價收購,於是谷賤傷農與穀貴缺食相對循環,就這一往一來之下,主人越富,土人越窮,那賣青錢竟是每年非借不可,表面上利息並不甚重,但在糧櫃操縱之下,農民稻穀以賤價賣出,度那災荒,賬還不曾還清,糧價又貴了起來,細一計算,不滿半年,便達兩三倍以上,越是遇到天于水旱,得利越重,這才恍然大悟:富欺貧,貴壓賤,重利盤剝,乃是一定之理,並不需要他們表面上如何作惡,已將千萬人的脂膏吸盡,去供給他一家一族,連同附生的親屬、手下的爪牙揮霍享受。

  非但本人認為所得理所當然,於心無愧,連那許多被害的人,只有怨天尤人,怪自己命運不好,與對方無干,偶然得點小恩小惠,還是便宜,從來不想這等苦痛境遇因何造成,累數千年相延至今而不知自拔,而富貴中人卻反認為我那富裕生、活,多半也是將本求利得來,至少也是我的心思才力,未偷未搶,我有福命,享受應該,決無一人能想得到他滿口仁義道德,萬抵不了本身所作的孽,無形中的重利盤剝,弱國害民,已是為禍無窮,再要工點心計,倚勢欺人,更是厲害刻毒到了極點。

  像劉氏父子那樣表面風雅寬厚,決不無故欺淩鄉人,就是催租逼欠,也是有借當還,不算為惡,何況全是主管糧櫃的手下人太凶一點,主人山林頤養,詩酒陶情,這類俗事向不過問,也與他本身無關,卻不知道富貴人家每興一利,中間必定含有百千萬人的悲哭怨歎之聲,不過劉家父子做得巧妙,又有達官紳耆、名流雅士好些招牌做幌子,有點地位聲望的人和那些自鳴風雅讀書種子,均被分別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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