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黑森林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呆子!我們共總這幾件衣服,哪再經得起糟蹋?破了好補。爹爹藥甚靈效,就是有毒。也不妨事,何苦為了一點裂口,丟掉一條褲子?那雖是條毒蛇,我看它那身上皮鱗,毒決不重,否則藥敷上去不會好得這快。相隔這遠,你看看去,我看你也是勉強掙扎。該死不得活,來路這面樹林始終不曾燃燒,越往前紅光反映越淡,我們逆風而進,看神氣決不曾燒到這裡。我們大概走了一整天不曾停過,還是歇上一會再走。」

  路清此時心亂如麻,再往前走,既恐雙玉支持不住,無意中又被蛇掃了一下,增加苦難,不易前行,不走又恐變風發火,端的去留兩難,雙玉又在連聲催促。忽然想起來路左近曾發現大片透光之處,還有好些大小裂口,天卻暗了下來。自己沿途不曾跌倒,何不讓雙玉坐上片刻,援往枯樹頂上查看形勢再作打算,同時也可查看那蛇皮鱗是否有毒?走近一看,那蛇乃是一條「過山青」,奇毒無比,並還凶狡已極,饑餓時節,無論人獸決不放過,知其毒在頭上和前半身脊樑上的一條逆鱗硬刺。且喜方才不曾被咬中,否則就有靈藥也極討厭。

  心方暗幸,忽然聽出隱隱雷鳴之聲。先還當是一直不曾停歇的火山爆發噴火之聲,正在側耳靜聽,向空仰望,猛瞥見暗雲中金蛇亂閃,雷電交嗚,天又悶熱異常,身上早已濕透,知將變天,轉眼便有傾盆大雨,心中一喜。因這一帶肢陀起伏,林木高低相問,上面樹幕相結之處本來較稀,便在平日也有天光透下。經過一場地震,到處都有大片天光透下。惟恐狂風暴雨突然發作,饑疲之余再遇大水,想擇一個樹幕較密的高地避雨休息,忙往回路飛馳。

  天早入夜,上面雖有紅光反映,林中光景已轉昏暗,尤其是那天光稀少之處,不是練就目力已難分辨。方想:轉眼之間怎麼黑了起來?眼前倏地一亮,滿空數十百道金線亂閃亂竄中,瞥見左側竟有一座小山,心又一喜,人也趕到雙玉面前,剛剛數說經過,伸手想把人捧起,去往小山之上休息飲食,猛聽驚天動地一聲大震,大片林木上的枝幹紛紛折斷,飛落如雨,地底也起了大震。腳底一飄,身子一歪,驟出意外,雙玉坐在一塊山石之上,心慌情急,再用力一拉,二人全都立足不穩,滾跌地上,幾乎震昏過去。跟著霹靂連聲,風雨交作,狂風暴雨,挾著排山倒海之勢傾盆而下。二人總算便宜,未被那些斷落的樹幹打中,最近的一株巨幹,相去人頭不過三尺,如非被旁邊一株矮樹擋住,雙玉首當其衝,也是難免。

  二人驚魂乍定,地震之勢也是停止:只聽雷聲隆隆,風狂雨驟,宛如海濤怒湧,雖甚驚人,仗著生長蠻荒,這類豪雨見慣無奇,同時聽出來路轟轟噴火之聲似已停止,料知地震已過,林中大火已被大雨撲滅,甚而地火也都噴完,再遇上這場大雨,也許連餘火殘焰都被消滅,否則此時風向已轉,怎麼也能聽出一點聲音。

  估計大難已過,心定了許多。起身一看,立處地勢雖然較高,相隔不遠業已水深尺許,正在由高就下繞坡而流。那由樹幕上面空隙中流下的雨水,東一條西一條,滿林皆是,大小瀑布多得不可數計,身上也是水泥狼藉,濕汙了好兒處,電光閃過,神情狼狽已極。整片森林均被雷電風雨籠罩。不是二人膽大,又是以前見到過的人,當此千百里方圓音無人跡的黑森林內,大難之後,深夜荒山,見此猛惡恐怖的風雷暴雨之勢,嚇也嚇死。

  等到二人互相扶抱,冒著林隙瀑布一般的雨繩,由黑暗中勉強搶到小山頂上,尋見避雨之處,再往下一看,目光到處,下面低地,均被雨水組成縱橫交錯,一條條的網形白練,在暗影中閃動。有時一道電光由空隙透下,照得林中雪亮,映在那些水影上面,更像無數大小銀蛇交織衝突,互相分合,穿林而馳,其急如飛,沖在山石樹根之上,便激起一蓬蓬的水花,吃電光一照,銀雪也似,頓成從來未有之奇景。

  雙玉剛說得「這真好看」四字,忽然想起大難已過,姊姊逃的一面不知是何光景,她雖智勇雙全,心志強毅,向不怕什辛苦艱難,人更機警,到底孤身一人,不比我還有一個知心同伴分勞共苦,互相扶持。她真危險已極,能否出死人生,將來姊妹重逢,實是渺茫之事。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喊得一聲「姊姊」,放聲大哭,幾乎急暈過去。

  路清也是一樣傷心,勉強婉言相勸,好容易才將雙玉勸住,進了一點飲食,人早疲極。二人經此患難,情愛越深。本是夫妻,早就無什拘束,吃完商量:森林之中雖無日夜之分,這等狂風暴雨,滿林積水終是討厭。前途地勢已低,人又累了一整天,還受過兩次傷,也不好走。再往前去,不知能否發現天光,連方向都不知道,如何走法?與其冒失亂闖,不如就在當地養足精神,候到天明雨住,就著透光之處,援上樹頂查看形勢。只要看出飛泉崖和饅頭山火口舊址,便可查明途向,往落魂崖進發,也許還能望見雙珠蹤跡,更是幸事,免得走到暗無天日之地,想要援上樹頂既辦不到,就能援到頂上,一眼望去都是這綿延不斷的樹海,直到天邊也看不出個道理。二人均覺來路所行地勢逐漸高起,方才這一帶已往下降,林木又稀不是嶺脊也是山頂,正好遠望。越想越有理,就在當地樹下草地上臥倒。因那千年古木易為雷火所傷,又將兵器放開,將刀劍插在地上,然後背抵背,枕著外包油布的包袱,一同臥倒。

  二人到底疲倦大甚,心雖憂急雙珠安危,談了一陣也就昏沉睡去。夢中聞得左近山烏飛嗚,左近山腳似有響動。雙玉猛想起森林之中野宿何等危險,雖說地震之後林中生物早已逃竄,昨夜忘了火山離開已遠,就許入了蛇獸潛伏之區,如何這樣大意!心中一驚,忙即睜眼。未等起身,瞥見路清已先縱起。

  剛看出天已大亮,剛升起來的朝陽由林隙中射進,照得林中明暗相間,綠瑩瑩的。到處都是飛瀑流泉,水流甚急,只不似昨夜那樣聲勢猛惡。林木經雨,是望得見的地方,全都一片清新,蒼翠如沐。山下透光之地原有幾處小樹,昨夜不曾見到,這時上面聚著十幾隻不知名的山鳥,剔羽梳翎,飛鳴上下,穿梭也似。樹上並還開著不少花朵,地震之後紛紛墜落。樹下落花狼藉,碧草如茵,樹上卻有許多花朵,含苞欲放,連那已開半開的,分外顯得鮮豔。景物清麗已極,比起昨夜驚天動地之勢,仿佛換了一個世界。四外仍是靜悄悄的,只有水流花放,喬木深秀,並無人跡。

  方以為先聞響動乃路清所發,忽然看出路清面帶驚疑之容,似要往下走去,欲行又止。心中一動,方要詢問,路清已先說道:「這事真怪!方才我在夢中曾聽兩人在山下說話,驚醒轉來,還當是夢,忽然瞥見前途林隙中接連兩條人影一閃,那等服裝從未見過,但又不像平日所見山民野人那樣半身赤裸,仿佛和岳父所說前朝人的打扮一樣,看年紀也必不大。想要追去,這兩人走得甚快,業已隱入前面暗影之中。從無人跡的黑森林,怎有漢人蹤跡?如是隱藏林內的野人也還罷了,這兩人非但裝束決非野人,夢中所聞也是漢語,可惜剛剛醒轉,不曾聽清。我因玉妹昨日勞累,身上的傷不知是否痊癒,不敢丟你在此,前往追趕。又見我們的東西都在,無一失去,來人不似懷有惡意。再說那等快法和路徑之熟,也決追他不上。這等地方會有我們的人,豈非奇跡?」

  說時,雙玉仔細一看,果然東西都在,身前不遠山石上還留有幾個腳印,再一抬頭,越發驚奇。原來相隔兩三丈一株大樹上面掛著兩個大小包裹,大的正是來時所帶懸床皮袋,小的乃是一袋乾糧和一些醃肉。這還不奇,最奇是那樹又粗又高,樹身堅厚,紋理細密,樹幹最低的,離地也五六尺。來人似防取時艱難,竟用一根粗約兩寸,長約三尺,新折斷的樹枝,不用刀斧,硬插在離地六七尺的大樹裡面,拔都不易拔出。路清越看越怪,用力拔下一看,所釘樹穴深達一尺以上。這麼堅固的樹身,另外一頭還是禿的,並不尖銳,外面又無刀鑿形跡,不知怎會被他硬插進去,並還這樣深法?俱都驚奇不已。

  雙玉想了一想,笑說:「此事實在奇怪。這裡地理我們雖然不知,前夜睡前聽同行壯士口氣,由飛泉崖到落魂崖高崗之下只一天多路程。我們初上路時,曾經照著風向左右亂竄,走的並非直路,這裡怎會有什漢人足跡?我先當是那兩位姓木的異人,後來一想,來人如是這兩個老前輩,應該一男一女,不應照你所說那樣年輕。就算是他徒弟,原近情理,但他既知這兩個皮袋是我們的東西,並代送來,應當要通知,此時天已大亮,理應將人喊醒,至少也應談上幾句,如何不告而去?你醒來見他剛走,想必他已見你起身,怎連頭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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