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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雙珠見他真個忠實至誠,頭也未回,一直走回原處,暗忖:「此人對我怎的如此敬愛?」

  忽覺臉上有點發熱,念頭微轉便自回身,用那短矛支地,往花林深處走去。有了手杖,果然輕便得多,事完回來,中途故意由側面樹後繞向小溪旁邊洗漱。暗中偷看,阿成已將酒食果子擺向一個大樹樁上,還取了一塊山石放在旁邊,把軟床上的皮褥取了幾張,上下鋪好,人卻立在一旁,似想心事神情,後來似因等時太久,心中懸念,連朝方才去路觀望,幾次想要起身尋去,走不幾步重又退回,仿佛想往尋找,又恐怪他神氣。心中好笑,衣包本來帶在身邊,梳洗完畢,又將帶去的衣服換上一件,然後拿了包袱,仗著一身輕功,顛著一隻腳,手持短矛,點地而行,輕悄悄回到原處。耳聽阿成自言自語,雙手向天做出禱告之意。心想:「聽他背後說些什麼?」

  忙即掩身樹後,靜心一聽,越發感動。

  原來阿成對於雙珠雖是愛極,但是自慚形穢,雙方年紀又差了十來歲,認定不配,此時正在向天禱告,表明心事,大意是說:「我真愛極主人,當她性命一樣,但我知道不配做她丈夫,就她願意,我也不敢。她真待我太好了,像我這樣粗野醜陋的人,竟要我和她兄妹相稱,如何承當得起!我別的不想,只望她老像現在這樣待我,容我跟隨一世,永不離開,將來回到漢城,不要變心照她漢家人男女不常見面的規矩逼我回去,就快活極了。我真後悔!今早野人快要殺我以前,我因愛她太甚,緊拖她的腿腳親熱不放,先還恐她動怒,想似見我快死的人,非但沒有生氣,反倒對我安慰,面有笑容。彼時我真快活已極。

  後來遇救得生,來到這裡,見她傷毒甚重,想要為她洗腳,她倒仿佛生氣神情。此時想起,還在憂疑。恐其不快,所以後來守在一旁,她人未醒以前,我都不敢走過,醒後總算對我還是那麼好法,才放了心。主人啊!我是你終身的奴,我雖愛你勝過我的性命,但我決不敢絲毫做你不快的事。我常聽寨主夫婦閒談,深知你們漢家婦女的風俗禮節,除卻真在患難之中非我保護不可,或是你身有傷痛不能行動,必須用人扶抱,那是無法。從今以後,我決不敢碰你一下。像今早那樣親熱,有過一次我已心滿意足,死也甘心。便受那場驚險,也是萬分值得的事,決不會再想第二次了,請你放心吧。」

  說到這裡,人又向前張望,走了幾步,似恐自己嫌他跟蹤,生出誤會,歎了一口氣,帶著滿臉盼望之容,低著個頭,重又回轉。

  雙珠立在樹後,早已感動,心中好笑:此人真個癡得可憐,且看他以後是何光景?少女心情,雖無嫁人之意,不知怎的生出一種微妙之感,竟將昔年和雙玉一起時的童心勾動,看准對方來路,正打算冷不防由樹後閃將出去嚇他一跳,忽聽身後鴉鴉笑呼:「阿成叔叔,你看是誰?一個人自言自語,搗的什麼鬼呢?」

  雙珠聞言,猛想起自己是個未嫁人的少女,對方是個男子,對我如此顛倒,口氣這等癡法,和他莊容相對尚難免於生心,情不自禁,如何還要故意戲弄引逗?老人阿龐和眾野人自來都當我是他的情人愛侶,我也忘了分辯,鴉鴉偷偷掩來,必也有點疑心,睡前還曾想起,此時怎倒忘卻?心方後悔,想要縮退,已是無及,恰巧鴉鴉顛著痛腳,跳跳鑽鑽,笑嘻嘻由左近樹後現身趕來,忙即乘機一把抱住,剛喊得一聲:「乖女兒!」

  阿成正在低頭回走,心中想事,聞聲驚視,瞥見心上最敬愛的主人,業己立在方才坐處不遠的花樹之下燈火光中,吃滿樹繁花一映,又經過一次梳洗,比起方才酣睡初起,雲鬢蓬鬆,縞衣不整,玉顏紅暈情景,分外顯得美如天仙,豔光照人。心方驚喜,鴉鴉已顛縱過來,雙珠也回過身去,忙即搶上幾步,因恐背後之言被其聽去,心還懷著鬼胎,後見母女二人摟抱親熱,對他並無絲毫怒意,心又羡慕起來。方覺我和鴉鴉對換,那是多麼快活!雙珠忽然回顧,嫣然笑問:「你怎不吃,偏要等我作什?」

  阿成原頗聰明,見她似嗔似喜,雖然有點埋怨,實是好意,心才放定,忙答:「阿成不餓,想等主人、鴉鴉回來同吃,熱鬧一點。再說主人不吃我先吃,心也不安,下次聽話,不這樣了。」

  鴉鴉接口笑道:「你說鬼話呢!明知我在前面過節,許多叔叔伯伯、婆婆嬸嬸、哥哥姊姊們都喜歡我,老公公更把我抱來抱去,又誇又說,愛到極點,說得我都不好意思。好容易挨到完場,他們開始寨舞,我見離半夜最後一次行禮謝神還有不少時候,再三推說腳痛,被人抱著不舒服,要回來養息一會,才得回來。龍都因他自己不能前來,我又快隨好娘娘起身,不知何年相見,還不高興,說我沒有良心,怎會沒有吃的!明是等好娘娘,偏要把我拉上。這大一個人說謊,多麼羞呢!」

  阿成方說:「我真是想你,我大感激你了!」

  忽聽樹後又有一幼童接口道:「你回到這裡來這樣高興,腳也不痛了,還說阿成叔叔說謊呢!」

  鴉鴉回顧,見是龍都,賭氣答道:「你不說不理我了嗎?不去學他們的樣在場中歌舞快活,來此作什?我腳不痛,偏說謊話,也沒有良心,你管我呢!」

  龍都聽她埋怨,一點不急,反說好話,賠笑答道:「好鴉鴉,我不過說了一句錯話,你已罵了我好幾句,何必還要生氣?沒有你作對子,和他們一起歌舞有什麼意思呢?」

  鴉鴉方始轉了笑容,問道:「叫你不來,你偏要來,既來,便須陪我好娘娘,和我同玩,不許走呢。」

  龍都笑答:「我娘說我年已十五,快成大人,去年業已加入歌舞群裡,今年更要學那寨舞的禮節。我怎麼說,娘先不讓走開。後來我說:『由昨日起,我們七個弟兄姊妹為了搜尋真兇手,幫助好人查探惡人詭計,共只午後睡了不多一會,便因尋鴉鴉跑來此地,一直未睡。如今有些疲倦,想來這裡歇上一會。』娘說:『今夜照例不是真有病痛不能支持,便快樂一夜,非到明日中午不睡,否則便於本身不利。索性頭一次請神上祭時不出場也罷,既已出場,至少也應等神送走,才可離開。』還是不肯讓我走開。

  我和娘正在爭論,老公公忽然走來,笑說:『今夜只是不睡,送神時節來此行禮便可有福,並不一定非在場上不可。何況花林本是祖宗當初居住之地,能夠來此代我接待那兩位好客,於我只有好處,並且龍都是尋鴉鴉同玩,你叫他睡,他也不肯。不必認真。他這一日夜的確勞苦,又有功勞。』說娘不應管我,我也不該說謊藉口睡覺來此。說完,又說娘有福氣,養我這樣好兒子。我娘自然最聽老公公的話,才許尋來。你不走,我如何會離開?

  「來時老公公命我帶話,說你方才歸報,阿成叔叔至今不曾安眠。他已累了兩日一夜,你好娘娘腿上傷毒未愈,正在自家醫治,行走不便。我們過節雖極熱鬧,漢家人也許不慣,沒有什麼趣味。初來那日寨舞,好娘娘推說身上傷痛不肯同跳,他已看出幾分。日裡忘了星月佳節,是場上的人,不論主客,後半夜謝神後便要歌舞飲酒,一同歡樂,各尋伴侶,跳到通宵。好娘娘是漢家女子,就未受傷,恐也不願。她如不肯前來,阿成叔叔自然守在這裡,不會獨自上場。命我請問,他們兩人去了自然極好,如其不願,或是傷痛難忍,無須勉強。好在身有傷痛,由昨日起連受驚險勞苦,人都知道。就有什事商議,不到二十早上,說了也無用處。索性過節之後,老公公還有許多話要問,雙方說明心意再作打算,只要好娘娘開口,定必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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