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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於是拿定主意,相從為奴。本來熱愛感恩之心更盛,拼性命不要,往返奔馳,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好容易剛脫險境,又人危機。

  雙珠被擒之時,因其剛剛病起,離開不久,雖和雙珠同路逃走,山蘭並未提他一字,野人不甚對他注意,又知此時一同被擒,平白送命,幹事無補。仗著身強力健,得過哈瓜布傳授,學會一種撲跌手法,從小練有極好目力,能在暗中視物。竟將擒他的兩個野人甩倒,乘隙逃走。後來二次遇見鴉鴉,問知許多事情,經鴉鴉尋來幾個幼童,把他藏在紮燎火的藤筐中,抬往星台附近,由幼童代為望風,乘人無覺,偷偷掩往星台下面空底之內藏起,早就準備到了中午時刻相機行事。眼望上面只有一板之隔,心中熱愛的人不能見面,並還被人綁緊木樁之上,正在心痛悲憤,忽得急報,戛老麻故意作對,非殺雙珠不可。當時急怒交加,憤不欲生,竟不聽旁人暗中勸告,由台下木板縫中悄悄鑽出,將鴉鴉托人暗中送來的幾件兵器連同自己所有一齊帶好,徑由台下掩身翻將上去。

  這時,除台後六七個幼童裝紮燎火,做兩三起遠近散立而外,所有野人均在戛老麻鼓動之下,分由兩旁樹林繞往月臺後面花林之中,去向老人阿龐請求發令,在沐浴以前先將雙珠殺死,為凶酋報仇,老人自然不願殺害雙珠,知道日光當頂,一到中午,便須開始沐浴更衣,照著當地舊規,殺人以前必須經過公審,午後日色一偏便是佳節開始,不能見血,看出群情憤激,不便公然袒護,上來先裝不知,故意延宕,等到緊急關頭,然後提出公審舊規,把事情推到黃昏以前,彼時如能設法解救更好,否則,又因佳節期間不能殺人,推到十九夜裡,一面設法擒那放毒針的兇手,只一擒到便可無事。一步推一步的主意本來早就想好,不料戛老麻作對,當眾質問,方始激動怒火。這時,所有野人俱都圍在月臺前面,無一留意台後,竟被阿成悄沒聲翻到臺上,藏在雙珠所綁木樁之後,誰也不曾看出。便是雙珠,也因下面怒吼,全神貫注台下對頭,心情緊張,也未聽出身後有人。

  等到一矛將戛老麻釘死地上,便知事已鬧開。就是凶酋非他所殺,也非抵命不可。樂得兩罪歸一,一身承當。雙珠偏不知他心意,搶前攔阻,對頭果然激怒,紛紛搶上。正待挺身上前,忽聽角聲將野人止住,心上人業已搶在前面。忙即抽空,正向老人比手勢,一聽那等說法,立即醒悟。自知必死,忽然勾動平日熱愛,想起心上人從此更無再見之望,一時情不自禁,又恐雙珠生氣,不敢摟抱,便用山民中最恭敬的禮節,本意只想親腳,等到跪伏下去,越看那細白勻圓的兩條玉腿和那脛附豐妍底平指斂的雙腳,越是愛到極點,抱著狂親。正自驚喜交集,心頭怦怦亂跳,不舍放下,再聽雙珠那等口氣,真個死也甘心,喜極欲狂,語聲都顫。

  雙珠正覺阿成緊抱雙腿,有些異樣,心方微動,待令鬆開,一見這等悲喜交集的至誠辭色,知道這類山民情感太熱,人又天真,也就不忍拒絕。聽完正在盤算,一面留意對面臺上老人的神色,猛又覺著腿上一松,阿成忽然起立,顫聲急呼:「主人還不快去!天已不早,一交中午,他們便要沐浴祭神。萬一誤事,如何是好!」

  雙珠仍不明白阿成是因午前如不解決此事,雙珠多半還要綁起等候公審,多吃苦頭,特意催她前往。聞言警覺,同時又見老人面有笑容,又在以目示意,以為所說不差,只得起身走下,因聽阿成臨別時說:「到了對面,須將兵刃暗器交與老人,途中千萬不可回顧。」

  只當真有這樣風俗,心想:我們本無傷人之念,先將兵器放下,減少對方敵意,原極有理,義父這等口氣神情,多半無妨。便照所說,從容往對面月臺走去。

  到了臺上,也未回顧,先將兵刃暗器解下,放在地上,再向老人禮拜。剛剛起立,猛覺眼前一花,身上一緊,重又被人用套索綁了一個結實。動手的全是少年婦女,除卻一根套索,手中並未持有兵器。心中不解,情急憤怒,正要喝問:「我已網中之魚,既不與你為敵,又不逃走,這等行為,分明有心捉弄,是何原故?」

  老人已先開口笑道:「好女兒,休要怪我無禮。殺人者死,此是無法之事,連我也做不得主。我原知你二人均非真正兇手,本意保全,誰知這該死的戛老麻不聽號令,越眾行兇。你那情人將他打傷倒地也罷,偏又將其釘死地上,以致死無對證,連他以前的罪惡都難追問。照這裡一命抵一命的規矩,你肯做我女兒還能活命,他卻非死不可。本來只想喊你一人上臺,兩下隔開,以免動手時節,你因護他,受了誤傷,如再因此傷人,命更難保。準備你一上臺便可下手,後來看出阿成雖然情甘替死,並還催我下手,但你二人情深愛重,對面臺上動手,你必拼命搶救。天又不早,因阿成先在你身後打手勢,這場公審決沒有幾句話的工夫,他一點頭便可下手。方才已用金角神笛發令,經我力保,此事與你無干,兇手又由阿成一人承當了去,休說我無惡意,連他們也不會傷你,只消住過七日,應了我族中的禮節,便可送你上路,連在此為奴將功折罪俱都無須。防你反抗生事,使我為難,只得使你先委屈片刻,等阿成死後,便放開了。」

  雙珠這時不知何故,對於阿成生出一種不可遏制的情感,聞言才知老人用意,所說又非無理。因未聽見身後有什麼動靜,回頭一看,不由心膽皆裂。原來阿成知事奇險,自己不死,雙珠必難活命。死志已決,等她走後,便立向台口,朝下面野人連打手勢,將雙手一背,靜候捆綁。

  眾野人原得角聲暗示,一切均由老人作主,決無絲毫使其不平。先還以為對面男女二人有心欺騙,各不相符,後見阿成摟抱雙珠腿腳親熱情景,看出二人真是情侶,這等生離死別互相愛護、一個爭死一個準備拼命的悲憤壯烈情景,由不得紛紛感動,復仇之心雖然一點未消,對於阿成反更生出敬意,並無一人搶先發難。直到雙珠走後,阿成招手示意,暗示不可令雙珠看見,否則還有變故,這才由眾人中走出數人,因阿成自甘抵命,並無抗意,只照舊例,走上五人。一個解下套索,將阿成綁向樁上,綁得也不甚緊。另四個各將刀矛舉起,對準阿成頭和胸腹等處,等老人阿龐和雙珠把話說完,當眾公審,只要阿成自願抵命,不要分辯,立刻下手。

  看在雙珠眼裡,情勢自極險惡,當時悲憤填胸,大聲哭喊:「義父!你如真個愛我這乾女兒,便請設法將阿成放下,至少也等過了十九,由我二人擒來用毒刺的兇手,或是當眾公審,由我一人講理。我們死活都在一路,決不獨生,否則我也必死!」

  老人見她那樣激昂悲壯,也頗感動,淒然答道:「好女兒,可知我一人不能違抗眾人,業已用盡苦心,才得保全一個嗎?為了救你,也說不得了。」

  說罷,也不再理雙珠,連朝對面厲聲喝問了三次。阿成始終昂然自若,神色不動,從容將頭微點,一言不發,態甚強傲。

  雙珠先急得雙腳亂跳,偏被幾個大力的蠻婦四面夾緊,綁索又極堅韌,無法掙斷,後來又將兩腳綁上,越發跳動皆難,正急得心血欲噴,連聲怒喝:「如殺阿成,連我一起!」

  忽見老人又吹金角,聲更刺耳,料是發令殺人。正在悲憤情急,無計可施,忽見眾山民各舉刀矛,同聲怒吼起來,吼一次,手中刀矛便高舉一次,千百道寒光在日光中一齊閃動,耀眼欲花。頭一聲不曾聽清,好似「烈凡都」三字。心中一動,忙即停住哭喊。

  靜心一聽,第二次怒吼又起,喊的果是「烈凡都」,一點不差。不知要喊過七聲方始下手,惟恐太遲誤事,剛剛急呼「義父」,猛一回顧,老人阿龐滿面愁容湊將過來,看意思似因自己情急悲憤,打算勸慰神氣,忙喊:「義父!你是烈凡都嗎?我找的正是你。你那人骨鎖鑰便在我的身上,快莫殺我阿成。等我說完來意,事完之後,將我二人一同殺死,決無話說,可好?」

  說時,瞥見斜對面有三個幼童由森林中飛馳而來,當頭一個女孩似頗眼熟,又似長路跑來,剛出樹林便跌了一跤,另兩同伴正搶前扶起,相隔頗遠,不曾看清。緊急關頭,也未想到別的。

  老人阿龐早為阿成義勇忠烈所動,想要保全,又無法子,又認定二人是情侶,否則雙方不會這樣情熱,惟恐雙珠殉情,辜負本心。正在為難,想要解勸,忽聽雙珠竟知道本族隱語神言,喊自己做「烈凡都」,心方一動,又聽人骨鎖鑰信符就在身邊,想起昔年恩人之約,此女競為自己而來,不禁心花怒發,不顧說話,忙取金角吹動。

  這時下面野人正喊到第六聲,臺上四個行刑的野人,已各將手中刀矛二次揚起,作出猛砍猛刺之勢,只等第七聲喊過,阿成便非死不可。台下還有兩三百個手持長弓長箭的野人,也將弓拉滿,對準臺上,形勢險惡已極。就這死生呼吸之間,角聲忽起。

  雙珠方聽出音韻悠揚,與前兩次所聞迥不相同,忽聽臺上暴雷也似吼將起來,大驚前看,心神大定。原來台下野人聽出人骨鎖鑰業已尋回,這祖傳之寶忽然珠還,認作天大喜事,當時驚喜欲狂,同聲呐喊,歡呼起來。對面臺上四個野人也都搶向台口,朝著老人這面歡呼舞蹈,表示慶祝之意。

  雙珠身上綁索立被鬆開。先前做夢也未想到這一小塊人骨會有這大權威,絕處逢生,驚喜過甚,竟比昨夜被擒所受刺激還要厲害,加以一夜掙扎,始終不曾坐臥,方才用力大猛,一個立足不穩,幾乎暈倒。老人連忙將她扶起,低聲急呼:「好女兒,你所說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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