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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老人阿龐少年時往來漢城,雖是多族雜居的邊疆地帶,所見婦女都是大腳,稍微窮苦的人家都耐勞作,像這膽勇機智,本領高強,遇到生死關頭這樣激昂慷慨,毫無懼怯,並還知恩感德、義理分明的奇女子,還是第一次見到。人又生得那麼美秀,周身綁緊木台樁上,始終神色不變,就這膽力已足驚人。最難得是自己業已露了口風,要她危急關頭乘隙逃走,連故意欺騙均所無妨。她依然不肯說句假話,明知兇險萬分,竟說非逃不可,連做俘虜,都以嚴詞拒絕。休說漢家女子,便是這多年來所見最強悍的勇士,也無一人有此壯烈,不禁大為感動,幾乎流下淚來,想了一想,慨然答道:

  「你真是我好女兒。天已快亮,四外樹屋中人雖睡熟,相隔又遠,不會聽見,到底不可不防。如被警覺,萬一遇機逃走,又多阻力。好自保重,照我這樣,不必當人,我便可命人送來酒食。望你膽子越大越好,心思越細越好,能在重重埋伏和各路窮追之下,避開原走的路,由崖後花林繞山而過,逃將出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說罷,比了兩個手勢,朝雙珠的腳親了一下,含淚往對面臺上走去。

  雙珠聽出老人示意,要她去崖後穿林繞山而逃,並比手勢,要在吃飽之後,到了明日中午方始上路,料有原因。仰望月落參橫,東方已有明意,耳聽笙歌之聲,那二十八個男女幼童又由林中歌舞而來,仍作兩行,往對臺上走去,跟著便見林中逐漸有人走出,越來越多。知道此時不是機會,否則,老人走前不會比出那樣手勢,仍以安心守候為是。方想起山蘭告發出於意料,此女死得也極冤枉,這類無知識的婦女實在可憐。鴉鴉行動尤為奇怪,不知何故始終未見,仿佛暗中出力想要解救神氣。難道這樣一個小女娃,還是救星不成?心正尋思,越想越覺處境雖極兇險,生機並未斷絕,只不知鴉鴉為何要說阿成是我情人。此人十分忠義,他是正兇,且喜未被對頭擒住,否則決無生路。以他那樣忠義,知我被擒,拼著性命不要,也非來此解救不可,此時未見動靜,也許他和鴉鴉正在一起商計。因鴉鴉深知利害,不令平白送死,將其勸住,早晚仍非發動不可,但盼他不要被野人擒住才好。

  念頭還未轉完,忽見兩個中年婦人,端了兩大盆酒食山果走上台來。一個並將雙珠綁繩鬆開,露出一條手臂,一個便將酒食捧上。先是面帶悲憤之容,一言不發。解綁的一個,並還握著一枝鋒利的鏢槍注視著自己,作出稍有逃意立即刺擊之勢。雙珠知道誤會已深,無理可講,也不理她。為防少時不易逃走,右臂不動,只將左膀脫出,從容飲食。暗中留意,瞥見台下約有百十個男女野人,俱都手持刀矛,環立四外,目光一齊注向臺上。深幸方才不曾冒失,否則非糟不可。越料老人之言無差,此時必須鎮靜從容,裝作聽天由命,老實已極,使對方減少疑慮,才有便宜,便自顧自飲食起來。

  雙珠平日隨父醫病,人最溫和,比起雙玉天真嬌憨,有時還要嫌煩,露出不快之意的更好得多。心思又細,越是貧苦病人越是體貼周到,終日沒有疾聲厲色。那麼愛乾淨的人,所醫都是窮苦污穢的土人,時常還要洗滌病人膿血,為之包紮,絲毫不以為意,只更用心。誰都說她耐煩脾氣好,溫柔和善從來少見,實則內心最為剛烈。平日看去那麼溫柔嫻雅,氣度安詳,對人謙和,可是到了這等緊要關頭,落在敵人手裡,立將本性激發,自然強做,不肯絲毫卑屈。雖知此時越裝老實越好,但仍不肯笑臉向敵,討好獻媚,或是做出一副怕死的可憐相,以博對方憐憫。人雖美秀,自有一種英爽不屈的傲氣。接過酒食,竟和平日一樣從容飲食,神色絲毫未變。

  一個人的愛美之心根於天性,何況雙珠前兩日夜裡還是老人阿龐義女,受過全體野人尊敬,此時忽成待死之囚,照著殺害本族酋長的仇敵死法十分殘酷,被擒的人偏又生得鮮花一樣的好看。只管積習相沿,二蠻婦上來把她當成仇敵,由不得也生出一種憐借之念。這兩個中年婦女的兒女,均在雙珠來日最先見到,還得了些心愛東西回去,說得來客好到極點。早就留有好感,心中忿怒本是一時感情衝動,見她孤身一人綁在臺上,來時又聽老人說起雙珠並非兇手,還是被害的人,因情人阿成救她,將酋長殺死,山蘭誤報,死無對證,被擒來此,真正兇手又未擒著,以致受累。雖因兇手是她情人,事又由她而起,還是有些遷怒,只為老人之命,不敢不遵,當地舊規:俘虜罪人臨死以前,除鬆綁須得老人允許或經眾人同意而外,照例有求必應,必須送來。

  初上來時還是滿面怒容,及至見面之後,先就覺著這樣好看有本事的少女死得可惜,再一想到死時身受之慘,越發心寒,生出同情。以為對方一個孤身少女,處此兇險之境,不會不知利害。就說饑渴求食,也未必還有心腸能多吞吃下去,尋常罪人求食,至多照她所說拿上兩樣拉倒。這次老人想是看在父女情分,盡好的與她送來。這麼秀氣的漢家少女,當此生死關頭,必已心寒膽落,事前又未索討,就是肯吃,也必不多,不過借此機會,將上半身的綁索稍微鬆動一點,減少苦痛罷了。

  及見雙珠只松左臂,說是一手盡可夠用,不必費事,已出意料,後來見她食量雖然不大,每一樣俱都嘗著,非但從容咀嚼,吃得甚香,神態尤為安詳。除頭上秀髮被套索弄亂,蓬鬆不整而外,絲毫不顯驚慌。燈火光中,照見短髮披雲,絲絲疏秀,反更顯得貌比花嬌,人同玉豔,英姿颯爽,容光照人。活了這大年紀,無論本族異族中的婦女,幾時見到過這樣好的人品?便拉都之妻號稱全族中第一美人,以及由外族中娶來的美人山蘭,比起此女,也是相去遠甚。別的不說,單說這膽力,便比以前擒來的那些兇悍山奴還要勇壯。最難得是這樣安詳自然,周身綁緊,死在臨頭,竟會若無其事。不禁由驚奇佩服,轉為愛好憐借,盡消敵意,生出同情。內中一個,首先問道:「姑娘,我聽說酋長不是你所殺,你還被他迷倒,是真的嗎?」

  雙珠先見來人怒目相視,不願理她。及見對方面色忽轉和善,好言相問,暗忖:「單是負氣並無用處,人在患難關頭,只要心細膽大,應變機警,到處都是生機,只不放過機會,便可兔去死亡,我只不向她們低頭屈服,好言相問,回答何妨,就便探詢這不講理的報仇之法,豈不也好?」

  便將前事經過說個大概,並說:「凶酋黃山都和蕩婦之死由於毒刺吹針,但這一種兇器奇毒無比。我是被藥迷倒,醒來未見此人,雖只聽說也是中毒,不知虛實。那山婦的死屍,醒來卻曾見到,所中毒刺奇毒無比。我只知道這類毒刺的厲害,非但身邊沒有此物,並還不曾見過。因我父親想尋幾根這類毒刺,發明解藥,多少年來不曾發現。先疑他們自相殘殺,跟著,阿成趕來引我逃走。也曾疑心他有此物,曾經詢問。他說身邊只有十幾支新發還的毒弩,並無這類毒刺。他和你們的酋長動手,也未用什麼兵器,最後被他一拳打倒,便逃了來,等我被擒,方始得知。先因事情冤枉,又不容人分說,實在氣憤。

  「天明前,老公公在對面臺上觀星,事完向我說了幾句,也只略說經過,未容開口。此時想起,此事還有許多疑點,非但黃山都之死與我無干,便阿成也只和他打過一架,決非兇手。他之被殺,另有原因。也許此人淫惡陰險,另有仇家用陰謀將他暗殺,阿成適逢其會剛巧遇上也未可知。別的不說,你們轉問老人,我和阿成均蒙你們救來,休說不會以怨報德,就黃山都多麼兇惡卑鄙,欺人太甚,至多稍微抗拒,保全自己,決不會傷他的性命。

  何況這裡規矩我都知道,他雖酋長,還有我義父可以作主,只一逃回月兒湖便可講理,又有神鞭護身,中毒昏迷乃是出於意外,醒來人在山洞之中,什麼不知,怎會傷他?再者,阿成初來傷毒甚重,赤身裸體臥在崖後,我和他雖未見面,他那隨身兵器毒弩均被義父搜去,剛發還不久,而那十幾支毒弩,義父也必知道數目,用過沒有,一望而知。就是用過,也與毒刺大小不同,死人身上皮色先不一樣。我隨身兵器義父也都看過,哪有這樣凶毒之物?請他不可冒失,還要仔細查考。誤殺兩個好人還在其次,使那真正兇手漏網逃走,豈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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