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黑森林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跟著又聽阿成怒吼,數十盞皮燈同時照處,身外已被那形態獰惡、面容悲憤的野人圍滿,山蘭不見,阿成是否逃走也不知道。連日曾聽山蘭說過,知道當地風俗,擒來漢人,非經老人阿龐當眾審問,除卻真有罪惡,犯了大的禁忌,不得絲毫傷害。心雖有點發慌,只是懸念阿成、鴉鴉的安危,對於自己仍極自信。急呼了幾聲「山蘭」,未聽答應,一面又朝眾野人,用新學來的語言大聲和他講理,哪知這群野人竟和木偶一般,絲毫不聽分說,也不動手,數十支明晃晃的長矛一齊註定雙珠,環成一圈。有的並還作出投擲之勢,仿佛對方稍微抗拒,立下毒手神氣。

  雙珠知道不可理喻,先以為老人還不知道,後來看出形勢嚴重,自家身上,大大小小套著十來條堅韌無比的細長套索,但都不曾十分收緊,手腳也可隨意動作,只雙手不想法伸不出去,下半身更松,便邁步急馳均可辦到。野人只管滿臉悲憤之容,並不動手,只逼著自己隨同前進,似往月兒湖一面走去。照此情勢,分明不是老人命令,也必犯了對方大忌,激動眾怒,才會有此現象。否則,老人阿龐最具威權,自己是他義女,眾人皆知,前夜寨舞,並還受到全族尊敬歡呼,眾野人斷無不知之理,怎會睬都不睬?如說這些都是酋長死黨,一則對頭已死,無人主持,不會發動這快。

  二則山蘭方才還在野人叢中哭喊,她和自己同樣受到狗男女的侵害,真情必已知悉,我並不曾殺人,只阿成一人可慮,對方何以這樣大舉?如與相抗,乘著套索不曾收緊,冷不防取出兵刃暗器與之拼鬥,非不可能,無奈身受人家救命之恩,連日這樣厚待,不應以怨報德。再照連日觀察,對方雖是一些未開化的種族,因其領導有方,樣樣公平合理,人心團結,便是酋長黃山都,也只在惡習相沿之下好色自私,並不倚仗他的威權欺壓同類,一旦身死,人心自必悲憤。這類野人,所用兵器雖無高明傳授,因其常年在森林中與毒蛇猛獸搏鬥,加上別的種族隨時侵害引起兇殺,自然而然練成一種戰法,人又強健多力,並非易與。

  何況身落人手,從頭到膝連套帶纏,環繞上這許多堅韌套索,決非一舉可以全數斬斷。何況這許多敵人均是一條心,全神貫注在自己一人身上,稍微一動,數十根長矛梭鏢,一齊刺到,如何能當,林中這樣昏黑,路更不熟,一個不能脫身,砍翻射殺上幾個,反更自趨滅亡。好在我非兇手,就是阿成殺了酋長,也非無理可說,不如老老實實跟到月兒湖,老人總要出來,見面之後再作計較。即使有什兇險,對方見我一直都未反抗,決不留心,也可出其不意,縱身逃走。再說這類純樸忠義而又勇敢的好野人,除非萬不得已,為了自救,也實不應傷害。主意打定,料知山蘭雖然跟來,必有極大顧慮,不敢上前相見,初來不久,許多風俗均不曉得,這樣亂喊下去反而有害,索性不再開口,一路盤算應付方法,隨同前進。

  兩地相隔竟有好幾十裡,和花林塘、月兒湖成一三角形。這班野人平日走慣,雙珠腳程又快,也經過兩個時辰方始到達。前途似早得到信息,人還不曾趕到,前面廣場上已是一片怒吼之聲,紅光照耀,明如白晝,才知天已深夜。到後一看,所有野人,不分男女老少,俱都神態激昂,面容悲憤,怒視自己。偌大一片廣場,到處燈火通明,當夜月色又不甚亮,這時已快偏西,在兩千來個野人怒吼發威之下,聲勢更是驚人,比起那日寨舞,看去還要勢盛。雙珠到時,野人手中刀矛,一齊揮動,電光閃閃,其密如林,越顯得整片廣場都在殺氣籠罩之下。

  雙珠素來膽勇機警,先頗鎮靜,後見眾人這樣激怒悲憤,老人阿龐不在場上,自己已被眾野人逼向場中心新搭木台之上,對面也有一座形如新月的木台,作半環形,將當中星形小台遠遠圍住。猛想起此是野人祭月神的所在,以前用人祭神,近年改用牲畜野獸,被燒殺的人畜便在這座星形小台之上,分明我已成了祭品,明日便非燒殺不可。心念才動,猛覺身上一緊,低頭一看,野人手法甚是靈巧,走時套索雖松,稍微一收,立即將人套緊,自己已被這十來根套索緊緊綁向木台中心木樁之上。

  雖仗心靈手巧,一條右膀早在暗中設法脫出了些,未被全數綁緊,又知眾寡懸殊,越抗拒越糟,始終不曾反抗,野人也未十分注意,但那周身綁繩雖被取走了一多半,少說還有三條長索環繞身上,只比方才更緊更密,從肩膀起直到兩腿均被纏緊。當初收緊時,因知無力與抗,一經警覺便不再動,聽其自然。一面暗中用力,周身鼓勁,並將雙臂微微向外繃住,不令纏緊。

  眼看野人一個接一個將套索取下,只剩三人環台急轉,把自己繞上幾圈,再將三根套索歸一,在後面打上死結,轉眼便是停當。先極憤怒,繼一想:燒人祭神要到明日夜裡,事已至此,愁急無用,老人阿龐尚未見到,阿成不曾被擒,鴉鴉也未露面,有這一日夜的光陰,焉知沒有生機出現?聽說被做祭品的俘虜,照例死前可以任意討取飲食。我由午前起身出遊,走出約有兩個時辰便覺腹饑,跟著便被酋長迷倒,此時更是饑渴交加,反正該死不得活,何苦受餓?少時人靜一點,向他討些吃的,先解去了饑渴,應付起來也有精力。

  四面一看,人綁定後,對面新月臺的中央,忽然立上五個手持長矛,身材高大的野人,怒吼了幾聲,場上兩千來個野人刀矛並舉,一齊響應,怒吼之聲震撼山野。雙珠看出群情憤激為了酋長被殺而起,此時開口,徒自取辱,又料自己性命十九難保,也是怨苦悲憤,暗中運用兩膀之力試了一下,覺著脫出決非難事。心雖越寬,但也十分緊張。正在憂疑,忽見眾野人吼過三次忽然停止,紛紛散去,場上共只剩下一些紮制皮燈火炬、準備明日過節的老弱婦孺,心情越定,暗忖:「明日星月佳節,對方要狂歡一日夜,當日必須飽睡。老人不見,也許已回花林塘安眠,還不知道此事。如往好的來想,老人固是一線生機,便是自己,只要候到夜深人靜,冷不防悄悄把手松脫,抽出寶劍割斷綁繩,只一脫身竄入森林,憑自己的機警本領,也非沒有指望。」

  正在尋思,幾次想將雙手伸出,均因機緣不巧,有人在旁走過。最可氣是,幾個趕制小火炬的男女幼童,事完之後,老在台旁追逐往來。內有兩個,那日初來並還相識,山蘭之女也有一個在內,平日相遇那麼親熱,這時也將自己當成仇敵,幾次喊她上臺問話,理都不理,偏在一旁討厭。別的野人散在四邊做事,相隔均遠,惟獨這八九個男女幼童離台最近,老在當地遊戲歡笑,停留下去,稍有動作立被看破。看那意思,雖不像是有心監視,身上綁著這緊的藤索,多快手法也難將其一時割斷,何況台後是否有人防守也看不出。空自氣急,無計可施,心想:

  「這班小野人如不走開,天亮之後脫身更難,何況明日又是星月佳節,人數更多。自己人地生疏,這樣暗無天日的黑森林從未走過,不像對頭生長林中,往來飛馳,見慣無奇,耳目先沒他們敏銳。就逃出去,除非阿成、鴉鴉三人同路,事前還要備有食糧,也是無法上路。何況我往楠木林之事他們業已知道,只一逃走,定必順路窮追,雙方快慢懸殊,早晚仍被迫上。此時就能脫身,不過多挨些時,多高本領也打不過人多。平地之上還好應付,森林之中到處密林叢莽,暗如黑夜,人不能永遠不眠不休不進飲食。這班野人與花藍家白夷不同,最是合群,復仇心重,以和外敵拼命為勇,不死不休,稍一疏忽便為所殺。除卻老人阿龐親來解救還有一線生機,此外更無別路。」

  雙珠正在有些心寒,不敢冒失妄動,忽聽一種從未聽過的笙笛之聲,起自前面月臺之後湖對岸花樹林中。雙珠早已看出月臺後面危崖淺坡側面花林中還有一座小木台,上面搭著一間小屋。昨日就聽山蘭說起,老人阿龐最受眾人敬愛,每當星月佳節的前三日,便要移居月兒湖,至少要到十九夜裡才能回去。因防初來不知禁忌,又聽山蘭說酋長懷有惡意,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過了十八九就可起身,何苦多生枝節?自從看完寨舞回去,一直未來,只說老人住在廣場中心木台之上,方才見人不在,還當老人已回花林塘安臥,也未留意,此時樂聲起自湖邊木台之上,莫非老人尚在裡面,並不曾走?初被擒時,群情憤激,那樣怒吼,怎會不曾驚動?難道此舉奉命而行,已得老人同意不成?如其所料不差,照此老那麼機警靈巧,膽勇絕倫,如其同樣為仇,脫身更是無望。

  心中一驚,目光到處,二十八個短裝花衣,年約八九歲,臂腿全裸,手持竹笙竹簫和小鐵皮鼓的男女幼童,已由花林中出現,環湖走來,分成兩面,繞過月形長台,到了台前靠近中心暗設的木級之下,再分左右,緩步走上,做八字形排列臺上。一路細吹細打從未停止,雖是野人獨有的樂器,聽去別有一種天然音節,悠揚悅耳,甚是好聽。這些幼童,每面十四人,男女相間,高低如一,都穿著一身白色蓮花短裙,肩披上畫星月的白色披肩,一個個短髮裁雲,膚如玉雪。

  這時環場都是燎火火炬和各色各樣的皮燈、火架之類,一齊點燃,火光熊熊中,時有黑煙飄動,已偏西的大半輪明月,又在滿空浮雲簇擁之下時隱時現,大片廣場均在這類煙火籠罩之下。月臺前後火架更多,因還未到祭神時節,雖未全數點燃,臺上下已是一片通明。光景雖然甚亮,但是星月朦朧之下,面前現出這樣從未見過的詭異情景,四下景物全被火光映成紅色,加上黑煙繚繞,隨風飄動,這二十八個男女幼童又是那等美麗奇怪的打扮,由不得使人生出一種神秘之感,身在困中,越覺恐怖。

  群幼童到了臺上吹打一陣,便舞蹈歌唱起來。就這載歌載舞之中,一個白衣自發的老人忽由台後居中走上。雙珠剛看出那腰著獸皮短裙,半肩裸露,身穿一件其長拖地的白色斗篷,手持新月銀刀的,正是老人阿龐,連山蘭的幼女、鴉鴉,雜于眾幼童中,也被認出。四外一看,不禁驚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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