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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裡最忌兇殺,多麼可惡,也只能用鞭打他,千萬不可傷害一人,否則便是我全族之敵,你有多大本領也逃不出去,我也無法保全你了。我借此鞭用意,一半固然愛你膽勇聰明,人好美貌,又有良心,一多半還是恐你迫於無奈,出手傷人,犯了眾怒,使我好心變成惡意,左右兩難之故。千萬你要明白,有了此鞭,更要小心和氣,把理占住才好呢。」

  雙珠經這長期談說,野人語音又較單純,初聽頗亂,時候一久便通大意,人又聰明細心,本就會意,再見老人一雙精光閃閃的老眼,不時斜視黃山都和那蕩婦,面有怒容,語聲也極高亢,方才趕來圍觀的男女山民已早歡呼走去,笙鼓歌舞之聲始終未停,泉瀑轟轟又極震耳,老人話聲雖為所掩,但是酋長和那蕩婦卻坐在相隔不遠的另一樹樁之上,料已聽去,等山蘭代老人把話翻完,由不得喜出望外,心更感慰,連聲稱謝。先裝有病,床時業已吃了大半飽,只在老人笑勸之下,跟著吃了一點。

  因聽山蘭暗中示意,低聲耳語,得知黃山都聽了老人之言,又見雙珠把鞭接過圍在腰間,滿面俱是愧憤之容,只是不敢發作,後經蕩婦不住獻媚勸酒,方始稍好,目光不時仍注在自己身上。料知山蘭睡前所說業已應驗。對方不懷好意,又是一個酋長,自己處境本極可慮,且喜老人阿龐具有極大威權,最受全族愛戴,居然偏向自己,對於漢人懷有好感,也許可以無事。再想孤身作客,來在這類野蠻部落之中,稍一疏忽便蹈危機,對方多不好也是為首主人。

  反正停留沒有幾天便要起身,此去未必還會再來,雖蒙老人借此皮鞭,多了一層保護,到底強賓不壓主,能夠隨時留意,設法規避,不與此人交結,安然離去,不生事故方為上策。心中盤算,仗著山蘭是個極好的耳目,難得彼此投機,一見如故,索性假裝不知,又坐在老人之側,只和老人、山蘭、隨坐在旁自去自來的男女幼童說笑親密,始終不曾側臉看那酋長、蕩婦。

  這班小野人都喜雙珠,內中幾個日裡得過好處的業已傳遍,雖因老人勸止,說:「雙珠東西業已送完,下余都是隨身應用之物,對方不給,不許再要。」

  但對雙珠都有先人之見,認她是個好人佳客,再聽說是老人義女,成了一家,越發高興,用土語喊她姑姑、娘娘之類,呼朋引伴,相繼趕來觀看。雙珠人又和氣,喜愛幼童天真,引得這些小野人歡喜非常。後聽老人笑說:「雙珠有病,你們人多太吵,等她病好再和你們同玩,不要使她勞神。」

  方始走開。

  先在花林塘相遇,有一個年約八、九歲,名叫鴉鴉的少女,生得最逗人喜歡,雙珠也最愛她膽勇聰明,一到便迎將上來,跟在身邊,始終不肯離去。當地野人風俗與別處不同,寨舞剛開始時,除老人阿龐年紀太老,孤身一人已有多年,不曾加入,只主持一些禮節儀式,發號施令而外,餘者不問男女老少,全都一起歡呼舞蹈,另外分出一些人來奏樂。等到跳過一陣,便由那些未成家少年男女,各尋意中人引逗舞蹈,情歌相答,一面飲食歌唱,一面調情,最後離開廣場,走往隱僻之處,各自談心快樂。留在廣場上的人,便各隨自己心意,飲食歌舞,歡呼作樂,此息彼起,跳上一陣,便各回到原坐之處飲食旁觀,一時興起,又同奔往場上歡呼舞蹈起來。這類都是有家室的人,多半同了自家父母妻子聚在一起,偶然約上兩家最親近的同族而又人少的坐在那裡,各不相混。老人只有兩女一子,業已先後身死,剩下八九個孫兒女和外孫,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歲,也和別的野人一樣,圍坐在老人身旁,不時往來場中,唱歌舞蹈。

  雙珠看出這些野人都是一家圍聚,除少年情侶外,就往場中歌舞,偶然也用竹管將木桶中的酒狂飲一陣,多一半還是取了酒肉,回到自家人的坐處一同飲食,便方才那些好奇來觀的男女幼童,和自己說笑一陣,也都回到自己父母家人身旁。只鴉鴉一人依依身側,不肯離去。見她生得體格健實,一雙眼睛又黑又亮,蘋果臉上不時浮起兩個笑渦,由不得心生憐愛,便把她攬在懷中,隨意取些食物與她,等老人把方才的話談完,無意中問她:「父母家人現在何處?如何不往相聚?」

  山蘭從旁插口代說,才知鴉鴉之父也是族中壯士,前四年眾人正要舉他做酋長,這日同了黃山都和幾個野人出獵,忽然失蹤,等到尋見,已只剩下一堆白骨,旁邊蟒跡甚多,知被毒蟒所殺。乃母夫妻情熱,前往報仇,居然尋到一條大蟒,將其殺死,可是人也為蟒所傷,如非黃山都得信趕去拼死力相助,命早不保,不久人便悲憤而死。黃山都也因此舉得了勇名,為全族中第一勇士,跟著選了酋長。彼時鴉鴉年才五歲,從此剩她一人,雖然年幼,最是勇敢機警,從小便知練習射箭擲矛,只是性情古怪,獨居乃母樹屋之中,不肯跟隨別的大人。後被老人知道,方始帶往花林塘,也是獨居一所小屋,不論和她多好的童伴,向例都在下面遊戲,輕易不容一人上去。

  老人因她年幼,樹屋本是現成,因其再三苦求,非要獨居不可,恰巧那所樹屋又小,本是老人閑中無事隨意造成,打算將來分給一個年老無力的族人居住,見她小小年紀有此膽勇,又能隨意上下繩梯,毫不膽怯,便依了她。後在暗中留意,見她每日練習刀矛弓矢甚勤。後往屋中查看,尋出一包塗矛弩的毒藥,說是父母所留,知是奇毒,從來不曾動過,另有幾支毒弩也是如此。老人生疑,再三盤問,說是父母均死毒蟒之手,準備大來盡殺林中毒蟒之用。

  老人見她說時淚隨聲下,甚是悲壯,越發憐愛,由此便令眾人對她格外照看,以免年幼無知,去往林中犯險。一晃數年,均無異狀,只每年祭神過節,老是孤身一人坐在隱僻無人之處飲食。也和同伴一同歌舞歡笑,跳完一陣自行歸坐,從不與人合流,連老人叫她同坐,也只略坐片刻便即離開。命人往尋,業已孤身一人坐回原處。對於老人卻是親熱已極。這時不知怎的,對於雙珠卻這樣依戀不舍,想是少女好奇,雙珠人又和善,更易親近之故。說過也就拉倒。

  老人因近一二年鴉鴉對他越發親熱,常往所居樓上玩耍,遇事便做,十分勤快。老人平日喜靜,又愛勞作,見鴉鴉不像別的孫兒女那樣頑皮,遇事相助,自己稍微倦臥,便守在旁邊,聲息皆無,因此越來越愛。老人平日睡眠極少,又無定時,日常無事,必有兩次小睡,無論何人都不令其上屋,只鴉鴉從不驚動,有她在旁,並有好些方便,漸漸習以為常。幾次叫她同住一屋,鴉鴉推說:「恐別的兄弟姊妹不高興,室中有人同臥,也睡不著。」

  只得罷了。見她和雙珠親熱,守在旁邊不去,也頗高興,笑問:「這個新姑姑已做了我的女兒,你也做她女兒,可願意嗎?」

  鴉鴉聞言,立時喜諾,照著野人禮節,喊了一聲「好娘娘」,便撲上身去。

  雙珠雖是未婚少女,平日溫柔嫺靜,但極明白事理,心有主見,內性剛強,勝於男子,一點不以為意,平日又知各蠻族的風俗,對於鴉鴉反更憐愛,無意中笑問:「我原是遭難遇救,蒙老公公救我來此,將來也許常來看望義父,不會在此久居。我很愛你,你又沒有父母兄弟,孤身一人,肯跟我去嗎?」

  說時,本令山蘭代為通話,不料鴉鴉竟能會意,連說「願意」。雙珠知道這類蠻女最是天真誠樸,沒有虛假,由山蘭把話問明之後,連老人也覺出於意料。鴉鴉少女心直,先頗高興,後來問出自己年幼,義母身有要事,前途艱險,須等將來接她,暫時不能同行,便是失望,倚在懷中,滿面都是愁苦之容。

  雙珠本極愛她,覺著此女聰明膽勇,不該說笑引逗,使其失望難過,方要好言相勸,說自己將來一定把她接去,只要老公公答應,不論多麼艱難,決不辜負她的心意。鴉鴉不知想到什麼,忽然轉憂為喜,並托山蘭轉告,要好娘娘答應要她,不是漢家人假活,她便高興,就不來接,自己也會尋去。並請雙珠未走以前住在她的屋內。眾人知她年幼稚氣,連地方途向都不知道,如何能夠孤身往尋?恐其失望難過,也都笑諾。山蘭也和雙珠越來越投機,不舍離開,便告鴉鴉:長幼三人同住自己屋內。鴉鴉居然點頭答應。老人和山蘭均覺她當夜改了脾氣,只說雙珠人好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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