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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雙珠暗笑:休說這樣粗的獨木橋,只有一根套索,便可踏以飛渡,如在平日精力好時,縱也縱將過去。含笑把手一搖,稍微提氣,從容走過,比哪一個野人走得更穩。覺著入好一些,精力還是疲憊,方才還想再留一頓餘糧,又未吃飽,越聞那臘肉越香,到了對岸,拔出身邊小刀,削去外面烤焦之處,吃了兩塊。暗中留意,見眾人俱都面現厭惡之容,越知父親昔年所說正是這類野人,且喜沒有和他客氣,否則還要犯禁都在意中。估計單這些臘肉也可吃上好幾天,何況這一帶都是盆地山野,前面雖有樹林,行列均稀,像森林中那樣千年古木極少,無論如何,山糧獸肉總可取到,溪水甚清,水源又遠,支流必多,前途飲、食二字已可無慮。只要臨機應變,能將這些凶野無比的土人對付過去,再能通他語言,非但無事,並可因他尋到楠木林也在意中。

  心正打著如意算盤,忽然想起土人既不肯吃燒熱之物,這兩條豬腿何人燒在那裡?這東西又是我兄妹三人由小江樓帶出之物,記得放在飛泉崖頂,後來地震,便未顧及,竟在這裡出現,相隔這遠,莫非妹子和路清和我一樣心思,想要會合一路,不知由何處繞來,這兩條臘腿,和包袱一樣不曾陷落地內,或是地震時飛落林中,被他二人無心發現,來此烤吃,不料被這一夥土人掩來,將他們殺死生吃。方才遇險時情急心慌,又被土人圍住,不曾查看附近有無血跡,也未見有死人骷髏。雖拿不准是否遇害,可是死酋身上血腥之氣撲鼻難聞,新立女酋,更是血污狼藉,事情實在可慮,越想越像,不由情急起來。

  雙方言語不通,雙珠空自悲憤。前面樹林業已走完,山形越發險惡。再走半裡來路,便是一條山谷,兩崖壁立,排空直上,上下都是暗紅色的禿石,寸草不生,穀徑並不太窄。為了兩面崖高,景物本就陰森,夕陽業已落山,餘光反映,照在東面崖頂之上,簡直成了一片血影,下面更是暗沉沉的,連面目都看不真切。冷風颼颼,一陣接一陣迎面吹來,同行又是這類野蠻無比的土人,更使人增加恐怖之感,方想:「這類高崖深谷,草木不生的陰森所在,決不會有什生物棲息,山中土著都喜住在水草繁茂、蛇獸往來之所,如何會住在此地?」

  忽然峰迴路轉,右側現出大片平野,雖只二三十畝方圓,石多土少,但是山形雄秀,並有瀑布溪流左右環繞,有土之處,十九花竹叢生,果樹成林,風景十分清麗。靠崖一面怪石如林,參差羅列,高下相間,由崖腳起,一排高一排直到崖腰,仿佛一片奇大無比的天然臺階,被巨靈斫出許多裂縫,千形百態,大小不一。又似一束亂柴,由低而高挺立地上,短的在前,長的在後,合為奇觀。所有崖隙石縫之中俱長滿了蘭花,崖石又都其白如玉,其青如翠,有的更像水晶瑪瑙一樣,殘陽餘光斜照其上,幻為麗彩,加上長葉披拂,幽蘭吐豔,臨風娟娟,異香馥鬱,風景之好,簡直難得見到。

  這些斷崖怪石的盡頭,崖腰以上,山石又是一片暗紅,休說草木,連苔薛都未見到一片。這些野蠻的土人便住在崖腰上面大小崖洞之內,只當中平崖較寬之處,用樹枝樹葉野草之類搭了一個兩丈方圓高只過人的窩棚,亂糟糟的一點也不整齊,到處染滿汙血。崖腳一株兩抱粗細、高達十丈的枯樹上,還蟠著一條大蟒皮,由上半盤起,直達崖腰窩棚外面,危石之上蜿蜒如帶,鱗光閃閃,看去直和真蟒一樣,幾乎被它嚇了一跳。此外樹上還掛著好些人獸頭骨,最大的竟有一抱以上,也看不出是何猛獸,人骷髏也有八九十個,高高下下掛在那裡。

  女酋一到,厲吼了兩聲,人便散開。洞中還有三四十個老弱婦孺,也戰兢兢鑽將出來,朝女酋雙手朝上,交拜不已。女酋連理也未理,昂著個頭,一手挽著一個新歸附的男人。身前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如蠅附膻,爭先獻媚,追逐不舍。當前兩個早搶先往窩棚中鑽進,女酋到了棚外立定,回身解下腰間死酋骷髏頭骨,看了又看,重又掛上,厲聲怒吼了一陣,然後滿面笑容,趾高氣揚,左擁有抱,同了那夥男的,往那共只六七尺方圓的窩棚口中鑽將進去。跟著,便聽裡面歡呼吹唱之聲。另有兩個男的,帶著滿面驚懼之容,各用大片樹皮,托了好些血淋淋的東西,也不知是人肉是獸肉,相繼鑽將進去。

  裡面早已亂成一片,時聞女酋呼吼歡嘯之聲,仿佛快活已極。隔了一會,又聽一聲慘嗥,後捧肉進去的兩個男的,忽有一人亡命逃出,連跳帶蹦,一路飛馳,滾轉而下,剛到崖腳,便朝石縫中鑽將進去藏起。下面還有好些男女,都在同聲歡嘯,亂唱亂跳,吹那牛角竹筒,他卻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另一個送肉的,正是先向女酋獻媚的男子之一,沒有出來。又隔了頓飯光景,忽由棚內扔出好些死人骨。另一男子全身赤裸,拿著一個骷髏頭骨,趕向樹上掛起,朝下面得意洋洋吼了幾聲,重又奔回裡面。歡呼吼嘯之聲野獸也似,一直不曾停止,下面眾人吼嘯、牛角之聲與之相應,吵得雙珠頭腦生疼,無計可施,幾次想尋一個女的和她用手勢探詢,不料用盡心思,一任大聲疾呼,怎麼手比,也是置之不理,可是這班土人也不過來,到後,相隔更遠,最近的也有一兩丈。

  雙珠不知身在對方監視之下,性命已在旦夕,只等明日天色一明便要活活燒死,還以為對方因她殺死前一凶酋,留有好感,只想留她住上些日,以客禮相待,也不知窩棚中吵些什麼。本覺這班食人士著污穢從所未見,相隔老遠便臭得熏人,不願與之挨近。難得女酋到後說了幾句,帶了所愛男酋往崖腰走上,人已散開,並未逼她同上。覺著這樣最好,再等片刻,看出無事,索性睡它一覺,養足精神,趁早脫身為妙。

  當地山石都是平頂,崖腳對面孤立著一塊最是乾淨,沒有血污,離地也只六七尺。雙珠先試探著縱身坐上,暗查眾人沒有表示,索性臥倒。人雖倦極,落在這等野蠻兇險、令人難測的食人蠻手中,心終不安,不敢就睡。先後又等了一個多時辰,老想等那女酋出來,有了待客表示再睡,幾次想將包袱中所剩準備送與山人的彩線、五色晶珠、銀針之類取出,作為禮物,均覺這班人性太凶野,身上腥穢,又有奇臭,萬一發現這類心愛之物,群起爭討,無法應付,重又中止。誰知女酋一到便鑽在窩棚裡面,始終不曾走出一步。心中不安,哪敢合眼!正在苦盼,忽想起天早入夜,這裡月光被山頭擋住,還未照到,為何不顯黑暗?尤其崖下一片,更像點有燈火一樣,是何原故?隨聽兩聲極輕微的爆音。

  側身回頭往後一看,原來方才來時,天已黃昏,只顧留神眾人動靜,不曾查看當地形勢,沒有注意後面。這時看出離開身後十來丈是一大片廣場,方圓數畝,都是石地,草木不生,當中卻有一片高只丈許、廣約數丈的石岡,平臺也似隆起地面。臺上生著一堆大火,台下放著許多丈許數尺不等、去掉樹葉的樹枝枯木樹幹之類,旁邊還有四個一絲不掛、貌相獰惡、身材高大的女子,輪流不斷,將那最細也有一尺的樹幹往火中放落,另外兩人正用山藤編制兩片寬約兩尺、長約六七尺的藤板。暗忖:「這裡土人不吃火燒之物,此火必是爹爹所說供的神火,藤板上面還有枝葉,編它何用?難道土人用它待客,給我當床睡不成?」

  猜想了一陣,實在疲倦得支持不住,心中只管警惕,不知怎的一迷忽,就此昏沉睡去。

  也不知經了多少時候,覺著身被死酋纏緊,壓得氣透不轉,耳聽鼓樂牛角歡呼吼嘯之聲暴雷也似突然發動,震耳欲聾,猛然回憶前情,驚醒轉來一看,身上到處刺痛,面前似有東西擋住,人也仿佛臥在一片軟藤上面,上下夾緊,被人抬起,隨同歡嘯之聲,正在走動。雙珠本極機警,一覺形勢不妙,先不動強掙扎,將頭微昂,用額角撐緊上面藤枝,上下四面定睛一看,不禁急怒交加,氣憤已極。

  原來昨夜被土人用毒草由半睡中迷昏過去。跟著將她放在新編藤板之上,手腳全身均用細藤野麻纏緊,上面再合上一塊,然後層層緊紮,準備將她放入火中燒死祭神。直到天明,按照那野蠻的祭禮,用四個人高高舉起,圍著廣場遊行歡唱,亂吹亂跳。

  藥性已退,人方醒轉,雖不知鬧的什麼把戲,照此行徑,雖料凶多吉少,還不知道當地酋長平日雖極兇暴,惟她獨尊,生殺荒淫無不任性,到了年老力衰,或有同類勇士出來挑釁,與之角鬥,勝了自然被她和上人生吃下去,威風越大,如被打敗,便要照規祭神,在她生前,用兩片藤板上下綁好,放在火裡活活燒殺,死人卻是不要。如被打死,便須由新酋長在百日之內搶來一個生人,祭神之後方算真個做了首領。平日同類只管殘殺,祭神以前,或將祭神的人擒到,有了祭禮,不論多凶,也不能殺一個本族的人,女酋和先死的一個二雌爭長,先後惡鬥了兩次,都是未分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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