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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何況自古以來的氏族酋長、專制帝王大都貪殘狡猾,自知大好山河乃億萬人所公有,他也同樣的人,偏要把這廣土眾民據為私有之物,人心一定不平,只有幾個聰明的登高一呼,他那富貴荒淫生活便不能保。自來強中還有強中手,就算他的智勇雙全,挾眾人之力做了首領,得到天下,反轉來再踏在眾人頭上,他那地位是以強力取得,人們暫時不敢反抗,這許許多多的人民當中,焉知沒有比他強的,年時一久,早晚仍要暴動,豈不可怕!何況自夏以後,由推選變為繼承,自己不說,他的子孫因是坐享現成,非但沒有他能幹,反比常人的智能還差得多,多半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卻仗著他的特有淫威,一代接一代殘害人民,浪費物力,變本加厲,無惡不作,逼得人民實在受不住那痛苦,起義造反,鋌而走險,再換朝代外,既不會用力,又不會用心,名為皇帝,簡直是個專門害人的怪物。

  那些開基建業之主都有一點鬼聰明,明知這類制度流毒無窮,他利用了千萬人民的力量取得地位特權之後,非但假裝糊塗,並還領頭主持,推波助瀾,舊有的加以尊崇保留,引使人民信仰,再為他自己造出許多謊話奇跡,說他受命於天,乃天之子,本人不算,連他的子孫也算天的血統,由天孫曾玄以至灰孫子,一代接一代繼承下來,都升成了天子,卻不想他那一姓嫡系都是天的兒子,把高曾祖考的輩份全都拉平為天之子,按照古先聖王以孝治天下、尊卑有序的說詞,似此把子孫和祖宗全算成了平輩弟兄,豈不亂了宗法?為想保持他的地位威權,自己亂說了一些夢話,巴結他的臣奴史官,再加附會,添出好多花樣,表示他雖和人一樣吃飽穿衣,連撒尿拉屎也不例外,甚而用盡方法照樣老死,為了荒淫過甚,只比尋常的人短壽促命,不得好死,並無奇處。

  但他乃是受命于天的青天白雲的兒子,有百靈呵護,與眾不同,只管鬼神百靈誰也不曾看見,但是煌煌大文載於史書,說得活靈活現。本朝代的鬼話固是誇大張狂,極力偽造,惟恐不盡,越多越好,甚而至於水旱頻仍、災荒四起之中,隨便尋到一點畸形異種,偶然發現的草木烏魯、無知之物,也都算是國家祥瑞,歸功於皇帝的聖德。便對前朝敵人史冊流傳的連篇鬼話,荒謬無稽之談,也決不去推翻糾正,因為彼此都是一個模子造出來的物事,沒有什麼好貨,說穿前朝破綻,無異揭破他的陰謀鬼話,便是和他自家過不去。雖然心裡明白,非但決不說破,聰明一點的,對於前朝帝王反倒加以敬禮,哪怕前些日還是他的敵人,等把人家地位特權奪到手內,子孫族類也被殺光,反而派了大的官奴如王侯卿相之類前往致祭,裝得厲害的,更親往謁陵,以表示他的深仁厚澤和敬意。說是佳話美談,豈非天下最滑稽之事!

  為了專制帝王想盡方法神道設教,以為愚民之計,人民又都無什知識,再處到那樣痛苦境地,自然迷信鬼神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不是暫時所能消除。如想改變,非有事實不可。第一是要將這幾千年帝王專政的惡制度去掉,還要使人都有知識,都能安居樂業,根本生活滿足,各以其能,各取所值,樣樣公平合理,本身沒有奢望,當然用不著求教鬼神,也就不迷信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業,豈是少數人的心思才力所能辦到!不過物極必反,由前古茹毛飲血,進到今日生活起居人事之繁,自有它一定進化的路程,決非偶然間事,早晚終有那一天。自己如能趕上那等公平安樂的歲月,普天之下,沒有一人不得其所,那是多麼好呢!心中尋思,不覺安然睡去。

  雙珠連日奔馳森林之中,人已勞倦,昨日再一飽受驚險,由萬死一生中掙扎出來,跟著地震停止,心神一定,當然睡得甚香。睡夢之中,看見妹子和路清在森林中逃走,剛剛過去,忽然山崩地裂,後面大片森林一齊陸沉,二人恰巧走出危險地帶,走在剛陷落的地面以外,相去不過數尺。自己剛要搶上前去與之會合,忽見兩個身穿樹葉的男女異人,拉了二人一同奔走,躥人前面森林深處,不知去向。自己在後追趕,連呼不應,正在著急,忽又見同行八十壯士業已脫險,由側面森林中歡呼而來。仍是頭目為首,見面笑說:「符老已將大盜盤庚和為首男女惡賊全數除去。千萬人民在符老指揮之下,正在分配盤賊和逆酋花古拉多年聚斂的金銀財寶、衣物食糧。」

  心正狂喜,猛覺身上被人踏了一下,同來壯士和前面景物倏地不見。跟著眼前一暗,隱聞膻氣撲鼻,臉上又似被什東西輕輕拂了一下,毛茸茸的。

  雙珠人最機警,雖在睡夢恍惚之中,心仍有些警覺,猛想起先前經歷,暗忖:「剛脫難不久,身在峰腳崖凹之中,外面風雨未停,為了雨大,水氣太重,不能看遠,地勢又低,連那火山均被前面新崩倒的斷崖石堆擋住,不及往看,怎會片刻之間與妹子路清和同行壯士相見?再說地震初起時人早分散,同來壯士更是一個也未見到,頭目已早淹死,如何全都相遇,忽然之間又全失蹤,眼前這樣黑法?」

  念頭才動,心疑是夢,那毛茸茸的東西又在頭上胸前拂了、下,暗影中似有一條長大黑影在身旁躍過,定睛一看,不禁驚魂皆顫。

  原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剛脫去奇險,又落危機。目光到處,就這一覺醒來,業已雨住天晴,由日轉夜,剛升起來的山月,斜照在崖凹一角洞壁之上,對面靠壁蹲伏著兩隻猛獸,生得馬首熊身,似熊非熊,身材粗壯,約有水牛大小,各睜著一對拳大凶睛,電炬也似,碧光遠射。一個伏臥內壁,一個蹲踞崖口,昂首朝天,月光正照在那比常馬大好幾倍的馬形大頭之上,形態猛惡,從未見過。看時正趕上那東西昂首呵欠,血口開張,上下鋸齒森立,一條大舌頭少說也有尺許長短,看去越覺威猛驚人。另外一隻最大的,竟和自己差不多高,從頭到尾長達丈許,四隻獸蹄十分粗壯,樹幹也似,下面肚皮下沉,又肥又大,比對面兩隻似更生得雄壯,仿佛是只懷有身孕的母獸,拖著一條半尺粗細,長約三尺,毛茸茸的尾巴,剛由身旁走過,動作頗慢。左腿隱隱作痛,好似夢中被它踏了一下。

  這一驚已非小可,再往外面偷眼一看,剛崩塌的地面大都乾燥,雖經大雨,地面上並無積水。月光甚明,照在旁邊樹枝之上,映得左側洞外滿地清蔭,宛如蔣藻縱橫,隨風搖擺,皓月明輝,夜景清絕。那馬面熊身的猛獸,大大小小,或坐或立,單是眼前所見,少說也有好幾十。有的正在啃吃那些斷樹枝葉,有的還在來往不斷,隱聞峰側遠遠折木之聲,為數竟不知有多少!知道山中猛獸種類甚多,內有好些都不喜吃死物,方才夢中被它踏了一下,又被獸尾在頭上拂過兩次,不會加害,定是誤認人已死去。如在平日相遇,任多猛惡,只是一兩個,憑自己的本領,或敵或逃,均不至於遇害。如今為數這多,這東西必最合群,一經觸怒,一同向人猛撲,人單勢孤,休說萬敵不過,一被沖倒立成粉碎,便逃也非容易。何況共只三丈來闊、丈許來深的崖凹,已有三個大的將我出口擋住。這東西如將身子橫轉,再加兩隻,連洞也被填滿,怎能沖逃出去!

  此時真個行止兩難,稍微驚動固是凶多吉少,便是守在這裡,時候一久,休說被它看破決無生理,這樣重大猛惡之物,被它走來無意中踏上幾腳,或是壓坐在人的身上,就算此時醒轉,身有武功,不致被它踏死,一樣也是難當。越想越可怕,不知如何是好!形勢危急,不敢輕舉妄動,只得臥地裝死。暗中留意,最大的一隻業已走往外面,只剩兩隻守在對面,不時瞪著那對電也似的凶晴,朝自己這面看上兩眼,並無動作。決計不到萬分緊急、危機一發之際,先不縱起。

  後又看出外面大群猛獸,除方才那只最大的動作稍遲而外,下餘多半縱躍輕快,看去蠢然大物,縱將起來,稍微一跳一撲就是兩三丈遠近,決非好惹。最可慮是此去彼來,老在外面這一片,仿佛把當地作了巢穴,並無離去之意。長此相持,何時是了?又覺此非善策,非打脫身主意不可。無奈出路已被守住,只空著身前不到兩丈之地,這麼長大的東西,稍微驚動,橫身一撲便被擋住,何況外面還有上百隻猛獸,相隔甚近,就算縱將出去,吃它四面撲來,也是非死不可。

  正在暗中愁急,忽聽遠遠轟的一聲怒吼,跟著,外面獸群同聲相應,震得山鳴谷應,甚是驚人。初意吼聲相同,必是它的同類發生變故,遇見仇敵,這等怒吼,轉眼必要成群追去,哪知互相對吼了一陣便是停止,雖有一二十只聞聲追去,但是對面還有來的,至多走了十之一二,下余全未離開。那只最大的猛獸臥在樹旁月光之下,最是長大威猛,出去之後始終未見動轉,崖凹中兩隻大的聞得吼聲,只起身轉了一轉,昂首稍一張望,作出前撲之勢,回應了兩聲重又臥倒,依然不曾離開,反將出路擋寬了些,只是將頭朝外,不曾再顧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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