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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前年小酋花古拉過江看病,因是兩代相識,小時重病快死,還是南洲救活,彼此都當自己人看待,每來都是直奔萬花谷繡蘭崖南洲家中,小江樓從未去過。南洲人最穩練,早料到小酋性野好色,見二女貌美,已快成長,只一望見他來,不等上崖,必令二女回避,不與相見。這日為了出診在外,相隔路遠,恐誤了門診時候,未明起身看病,回來便直赴小江樓去應門診,也未回家。

  彼時二女尚未隨同行醫,只在家中耕田照料,練習武藝,路清也還未來。所居穀底,地勢偏僻,崖前幾家土人雖極交厚,平時都忙於耕種,知道二女能幹,家無男丁,上半日極少有人前往走動。雙珠姊妹聰明耐勞,會想主意,所種莊稼,比誰都好,手腳更快,人家忙得滿頭大汗,她已從從容容,早把事情做完。南洲獨往小江樓行醫,輕易不許二女前往。

  家中共只姊妹二人,事情一完,便以種花練武消遣。當日起來特早,見田裡已無事可做,練了一陣武,正在笑說:「都是一樣耕種,我們也和人家一樣,只養了一條牛,別的牲畜也不在少,人卻只得兩個,為何他們顯得那樣忙法,我兩姊妹每日都有好些空閒時候?這溪裡的水,又深又急又乾淨,反正這裡沒有人來,何不就便練習一點水性?多一樣本事,總是好的。」

  忽聽身後腳步走動。

  三四月的天氣業已炎熱,二女照例早晚都往溪中沐浴,這時剛在溪裡洗了一個澡,走回屋去,將沐浴時所穿短濕衣褲去掉,換了一身白夏布乾淨衣服出來。人本美豔,所著衣服雖是山麻所織,自家製成,但極稱身。兩姊妹同坐山石之上,吃四圍的山容水色。嵐影花光一陪襯,越顯是縞衣如雪,人同玉映,比畫圖中人還要好看。二女從小生長山谷之中,尚未在年,當地土人,對他父女素來尊重,雖有幾個年歲相同的少年心生愛慕,一則二女大方穩重,不喜輕浮,每日耕作之外,還要織布種菜,讀書習武,就有空時,外人也看不出來。

  鄉鄰少年均經家中大人警告,說這兩個姑娘多才多藝,人家年紀輕輕,要做許多的事,家中又無男子,他父女為人那好,我們不能幫忙,切不可去往崖後擾鬧人家。這班少年也因二女實在能幹,見面雖極和氣,無論何事,均落在人家後面,跟她不上,也有一點自愧不如,空自暗中羡慕,均不好意思勾搭親近。二女到底年幼,只管愛好天然,一向天真大方,和誰都談得來,對於貧病苦人,更和乃父一樣,只一遇上,必以全力相助,並未覺著自己有多美貌,先正說笑,不知來人業已早到,窺探多時。聞聲回頭,見是花古拉,同了五個手下,都是頭插烏羽,耳戴金環,身佩刀箭,貌相獰惡。

  雙珠因來人和老父兩三代人相識,是老主顧,近年周濟貧苦,至少有一半是靠對方所送財禮,老酋長人更豪爽,感恩知德,常聽父親之勸,對於手下和別族擄來的山奴,已不似以前那樣暴虐;對於花古拉,看去雖不順眼,並不十分厭惡,只當他是個尋常求醫的病人看待。

  雙玉天性較剛,見那小酋長年才二十,天性兇狠,揮金如土,專一賣弄他的家私威風,每次帶來的人,還是他的心腹爪牙,一言不合,立時當眾鞭打,毫不留情。心想:人都一樣,你不過仗著父親做了酋長,便踏在別人頭上,身邊的人尚且如此,手下山奴所受必更慘酷。越想越不服氣,因乃父不令相見,只在暗中窺看,見對方悄沒聲由身後掩來,一張兇狠的瘦骨臉,還裝出一面孔的詭笑,越發有氣。又見雙珠以客禮相待,問其是否有病求醫,底下似想請她去往崖上一談,忙使眼色止住,搶先說道:「爹爹不在家,我姊妹又不會醫病,你們可到小江樓,和爹爹去說吧。」

  花古拉原因二女這樣美貌,初次見到,先在旁邊偷看了一陣,打算乘機勾引。一見二女辭色不善,雖然受了搶白,因是老酋長的幼子,頗有膽勇機智,一身蠻力,最得乃父寵愛,從十三四歲起,便由兩個精通漢語的老山民改了服裝,常時帶他往來城鎮之中,知道一點漢俗。又因南洲是乃父最感激尊敬的人,此來還要求他過江醫病,不敢十分動強,先把來意說明,將所帶禮物送上,又從身邊解下兩小袋金沙,約有三十多兩,分送二女,不料對方竟未看在眼裡,令將禮物送往小江樓去和父親商量,自己不能作主,並說連日病人太多,是否能去看病也不一定。那兩袋金沙,更連看都不曾看,便令收回。

  花古拉連遭無趣,心想:漢人婚姻都由父母作主,又都愛財,小的不行,去求老的,一樣成功。這次病人乃老酋長的寵妾,關係重要。正要應聲走時,想用山禮親二女的手足,也被拒絕。稍一動強,雙玉當時變臉,現出顏色,說:「我們漢家女子沒有這樣風俗,你們不必糾纏。再如不走:我姊妹恕不奉陪了。」

  說時,左手朝雙珠一揚,右手由地上拾起兩粒小石子,照準樹上所掛兩袋金沙上面的麻繩打去。

  花古拉原因二女不肯要那金沙,有心賣弄,縱向一株離地兩丈的大樹枝上將其掛好,意似金沙專送二女,與所帶醫禮不同,定要二女收下。袋上麻繩乃麻經所制,有小指粗細,尋常人力都拉不斷,吃雙玉用兩粒石子,連珠手法,相隔兩三丈高遠,同時打斷。沙袋還未落地,同時眼前人影一晃,二女已疾如飛鳥,淩空一躍,雙雙縱到離地兩丈來高的平崖之上。雙玉稚氣未退,並在上面急呼:「你們快走!否則,你便把金山推來,我爹爹也不會去醫病了。」

  花古拉一向驕狂任性,初次受到這等丟人掃興之事,自然不快,又看出二女不是好欺,沒有當時發作,心中卻放不下。到了小江樓,南洲剛間明前事,二女也藉故隨後趕來。南洲終是老練,先向來人勸告,說:「我女兒不通山俗,也不會嫁與外族的人。她姊妹年輕,脾氣不好,容易發生誤會。我們多年交情,以後有事,請和我一人商計,以免傷了多年和氣。」

  跟著,又用溫言勸說了幾句,才將來人敷衍走去。

  回家向二女勸慰,說:「雙方多年交情,老酋長在各山寨中還算好的。他們以強淩弱,以貴欺賤,乃是歷代相傳的惡習,外人暫時不能更改。便是那些改土歸流的山人,為了官府無能,它的本身,也是這類以尊壓卑,以富貴欺貧賤,流毒多年的制度。結果換湯不換藥,明為山民歸化,實則還是那一套,不過使土人會說幾句漢話,並沒有多少文明可言。此是千古以來之事,我父女三人力量有限,除卻釜底抽薪而外,也沒法子為此生氣。好在他父尚還明白,你姊妹年紀漸長,美貌聰明而又能幹,少年人見了自然喜愛。休說山俗如此,便是我們漢人,向你們求愛討好也非罪惡。

  此是各憑心願的事,只不用陰謀暴力誘迫,便不能怪他。人的善惡是另一說,何必為了此事恨在心裡?我早說過,我與別人不同,對你姊妹雖極鍾愛,婚姻之事卻要你們自願,我決不強行作主,至多在旁提醒幾句。你姊妹年已漸長,真要遇到志同道合,彼此年貌相當,中意的人,只管親近,做父親的,除非看出對方不好,要受對方欺騙,決不過問。花古拉雖有勢力,還隔著一條大江,不在本地,就有什麼惡念,施展不開,何況我父女均有一身武功,他也無奈我何。此後不必放在心上,到時再說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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