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黑森林 | 上頁 下頁


  南洲始而婉言謝絕,對方再三請求,送了重禮,並請參加寨舞,後來似說二女婚姻須憑本人自願,仿佛還有比武的話。過不幾天,父女三人忽然渡江,並還停診三日。初意對方這等力求,既往寨舞,必有一個嫁與山人,隔了一日忽同回轉,雙玉左膀包了一條布,好似受了點傷,人卻興高采烈,不似去時氣憤。一問南洲經過,答說:「雙方原是老友,經我婉言辭謝,婚事已作罷論。婚姻之事,將來須我女兒長大自家看中,貧富無關。第一是要男女雙方彼此相識,情投意合。至少也要經過一半年,再經我兩老夫妻平日查看才能說完。目前尚無合意之人,諸位以後也請不要再提說媒二字。」

  那小酋長花古拉,以前常借買藥為名來鎮上走動,訪看南洲,先去他家,再來樓中飲酒,用錢甚多,末了一次,帶了兩人來看病,乃他手下的人故意用刀刺傷。他早借著求醫為名,常送極重診金,打算討好,為將來求婚之計。南洲心細,見有好幾次病人都他親自陪來,彼時二女均在家中,對方每來,都是一清早到家求醫,借此和二女兜搭。南洲對有錢的病人雖是隨意送錢並不拒絕,轉手再去送與貧苦,但見花古拉來得太勤,所送診金越來越重,末了這次井還帶有兩袋金沙,知那酋長雖極富有,勢力最大,因其常和漢人交易,深知物價貴賤,一則禮重,二則病人又他手下山奴,於理不合,生了疑心,再三盤詰,問出真情,將人醫好,禮物也都退還,不知說些什麼。跟著花古拉便來求婚,等到過江回來,便不再見這小酋長來過。

  二女同胞孿生,貌相相同,加以年幼天真,從小喜穿一樣衣服,除卻乃父和長工路清、夥計田四,連他鄭家姨父母年老眼花,都常時受她們戲弄,分不出來。其實二女貌相身材雖然一樣,也有一點分別,雙珠左口角上有米粒大小一顆紅痣,雙玉聲音較剛,人更爽快,左手腕上有一片手指大小的紅印,像朵梅花,眉也較長,不是常見,留心細看,卻是認不出來。

  洪章聞言,對於路、田二人雖然稍減殺機,因聽南洲連那麼有財有勢的酋長之子都不肯答應。那山人金沙照例合二十多斤一袋,單這禮物便夠一個小財主,居然全數退回,婚姻要憑女兒自主。照自己的身份年歲,休說無法接近,即便借著飲酒為名常來守候,與之相識,老的先就不會答應,何況還有前怨。看方才男女四人的口氣神情,大有厭恨之意,自己業已迷戀二女,愛到極點,恨不能當時全數抱到懷中,才對心思。這樣苦等下去,不知何日成功?先等不及,再要看到心上人和那兩個爛泥腳板一起說笑,又不能管,氣都把人氣死!那麼膿血污穢的窮苦病人,竟會為他洗傷上藥,看去也實心痛不平。

  越想越情急,決計急不如快,搶先下手。自己剛剛斷弦,續娶繼室光明正大,索性明做,明日便托人來求親,先娶一個,成親之後,借著內親走動,一箭雙雕,姊夫戲小姨,把另一個也騙上手。彼時木已成舟,年輕女子貪圖富貴享受,再把這個老的當親爹樣看待,決無話說。有這兩個美人左擁右抱,人間豔福被我享盡,從此也可收心,專打發財主意,不再尋花問柳,少花許多昧心錢,真乃一舉三得。如不答應,便命心腹教師行刺,冷不防將老的刺死,剩下兩個少女,說聲要人,當時便可到手,立即密計如何下手。

  萬利雖是好惡小人,比較聰明,知他一廂情願,事情決無如此簡單,休說南洲人緣太好,遠近鎮上的人全都對他敬愛,本人又會武功,家中教師未必肯去,刺客人選大難,一個弄巧成拙,反吃大虧。聽方才那人所說拒婚之事,葡萄墟酋長何等威勢,連官府都讓他三分,花古拉是他最愛的小兒子,幾次求婚不允,父女三人竟敢過江往見,照理這兩姊妹無一能保,不知用什方法安然歸來?小的臂上帶傷不重,是否和人動手雖不可知,但他父女去時愁憤,回來便改喜容,花古拉從此便未再來,分明那麼人多勢盛、厲害的山人被他制服,否則他不會如此平安;洪章財勢雖大,比起白夷山酋卻差得多,這老頭看似忠厚和善,決不好惹;想要勸他幾句,知在情熱頭上,勸必不聽,心想:成與不成,與我何干?還是照他心意想點方法,萬一成功,固是沾光甚多,就是不成,我在暗中劃策請人,也可於中取利。

  念頭一轉,便不再勸阻,反倒奉承,想了好些陰謀毒計;知道家中那些教師土打手決不合用,更恐眾怒難犯,萬一被人識破,引起前後三鎮上人的憤恨,和那年土官暴虐激動民變一樣,一個不好,當地民情大野,休看平日老實,一旦爆發叛亂,立時不可收拾,洪氏全家休想活命;於是想下兩條毒計,準備明日求婚不成,便托一共心腹的教師,往省城聘請三角鏢劉蓬頭、雙尾赤練朱鳳嬌夫妻兩個最有名的能手,假裝商客遊山,往小江樓藉故生事,或將南洲貌相認明,暗下毒手。另外派人往葡萄墟、捕魚族兩部落中打聽前事,相機勾結花古拉,或是收買兩個山人下手行刺。這類事均由心腹暗中進行,洪章本人並不出面,事後還裝好人。

  二人談得起勁,不覺順坡而下,忘了回去。剛要轉身,猛瞥見身旁有人走過,定睛一看,正是前遇北方人,不知何時走來,往山下從容走去。記得走時還曾見他與那四個少年男女說笑,並無行意,方才回顧,來路並無人跡,共只幾句話的工夫,上下二十來丈一條坡道,怎會突然到了身後?先說的話也不知被他聽去沒有?心雖一動,色令智昏,見那人身材矮小,又是外路孤客,業已走往坡側樹林之中,剛想起那是去往萬花穀的捷徑,南洲每日便由此路來往,人已隱人樹林深處,不知是否走往山下?急於談論前事,均未理會。

  洪章回到自家樓上,重又背人密計,把害人之事全托史萬利一手承辦,只等明日對方一不答應,立即分途下手。為防南洲記恨前仇,將來露出馬腳,又經萬利獻策,把事情展緩兩日,先由萬利另約兩個與南洲相識的土人同往沽飲,借話試探對方口氣,免得明說不允,事還未成先丟大人。等過兩三日後,探明對方口氣,實在無望方始暗做,並勸洪章自己也照樣前去,表面上非但絲毫不可露出形跡,像日裡那樣滿桌酒食原封不動,神態好些失常,也是萬萬不可。一直談到深夜,方始昏沉睡去,連土娼也無心玩。只管事前說好,無奈神魂顛倒,坐立不安,恨不能當時便要把事辦成。好容易熬到傍午時分,忽然想起二女雖要過午才去,如其早往,非但可先見人,和他父女談上幾句,並還可將那張好桌子占下。

  萬利明知這等情急有損無益,但他迷戀太深,決不聽勸,心想:早晚難免破臉,索性依他,早點下手也好。自己開了大酒店,卻往人家村肆去吃中飯,自覺可笑,便請洪章先去,推說有人想大吃那裡烤雞,昨日本想吃一頓,就便談心,不料忽然胃痛,沒有吃成。今日借著請客小飲,往吃中飯,菜也不要太多,除烤雞外,餘隨酒家自配,萬一座位被人包去,或是先到,千萬不可動強。另外所約兩個媒人如其先到,不要交談,坐在一起,看上兩眼,見過心上人,便先回來等信,不要露相。

  洪章全都答應,孤身先往。到時天氣還早,南洲父女未來,吃客也只幾個。遙望樓內空桌甚多,方想那張桌子總可搶先占到手內,哪知走到門口,桌子還是空的,田四昨日已奉南洲指教,見他老早就來,知道用意,強裝笑臉,上前讓坐。洪章說要昨日座位,田四答說業已有人包去。洪章見二女不在,想起前事,勾動怒火,方要發作,說:「事有先來後到,沒有先包之理。他如先來,自無話說。」

  剛說到未句,忽聽有人在喊:「田老四是人不是人!你也亂說。先來的人你不管,卻去巴結後到的。這不要臉的話,是放屁麼!」

  洪章一聽正是那北方人,回頭一看,人立門口甚近,並未見人走過,那張客桌又在東南角上,相隔有好幾丈,來路四顧無人,不知怎會轉眼之間人已坐在那裡?再聽說話含混,語中帶刺,明在指桑駡槐,不由怒從心起。剛冷笑得一聲,忽聽身後有人呼喊:「洪莊主如何來得這早?」

  回顧正是南洲,二女卻未跟來,心中驚疑,恐其有意回避,當著主人不便發作,只得忍氣,強帶笑臉賠話,另向別桌一同坐下,田四已早趕往南桌。耳聽田四問那人:「何時進來?如何未見?」

  那人笑答:「我本不想早來,因在那邊山頭上望見兩個兔蛋,鬼頭鬼腦,妄想吃天鵝肉。我見了有氣,屈指一算,還有一個短命鬼要搶我老人家的座位。我一著急,便由窗戶裡爬進來了,差一點位子沒有被人搶去!人家說得話對,先來先坐,只有包送終,沒有包座位的。從今天起,桌子我不包了,誰先來誰坐,哪怕起五更我也奉陪。我偏叫他眼饞心苦乾著急。有本領只管來尋老爺子的晦氣,不用假門假事空瞪眼,連屎也吞不下一口去。真要自己膿包裝孫子,不敢出面,想約幾個狐群狗黨幫兇害人,咱們也等著。混充大爺,和你們紅眉毛綠眼睛,發昏當不了死,有什麼用呢?還有你們那兩位姑娘,長得真和玫瑰花一樣。我昨天剛和你們老東家說想做媒人,今天人便不來,是怕看了兔蛋討厭,還是因我作媒,姑娘們臉嫩怕羞呢?」

  田四笑道:「他兩姊妹雖然長得和鮮花一樣,都是男子性情,一向大方隨便,不會害羞,更不會怕什麼兔蛋。只是天氣還早,她們要吃完中飯,先收拾好了傢伙才會來呢。」

  底下語聲便低,聽不真切。

  洪章一聽,對方公然出口罵人,分明自己心意對方業已看破,愧憤交集,怒火中燒,因南洲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心意,希望未絕,只得強忍氣憤,裝不聽見,隨向南洲打聽那人來歷姓名,住在何處。南洲笑答:「這是一位採辦沙金的外路客人,朋友甚多。別位均已入山,只他一人在此守候,是我店中常客。我們都叫他呂二先生,不知名字。」

  洪章為人勢利,知道采沙金的客人非但資本雄厚,多與省城大官有關,有的並還是官家親信,此人又是北京口音,聽說駐防將軍正在收買荒金、犀角、肉桂和各種名香珍珠寶玉,想要進貢,也許此人有關,同時瞥見那人手上還戴著一枚翠玉扳指,顏色碧綠,裡面似有一陣金胎,少說也值三四千銀子,與他所穿衣服全不相稱,越疑心是化裝來此的豪客貴商,自己雖有財勢,到底是個土財主,仗著山高皇帝遠,路又險阻,只要把當地漢土官勾結好便可為所欲為,此人如無來歷,他一外方孤客、出門人,照例不鬥地頭蛇,怎敢這樣放肆,無緣無故,公然挑釁?顧慮一生,氣便餒了幾分,另兩張桌子看人費事,還要現形,心想這兩個美女早晚是我的人,一賭氣,索性就在當地坐定,不再過去。

  候到中午,眼看病人陸續走來,南洲業已走入病房,昨日少年農夫也由外走進,對面時眼都未看,自往病房趕進。滿擬二女必來,正在聚精會神,目注外面來路,忽見史萬利約了四人,分成兩起,先後走進,悄問:「你那心上人方才往這裡來,你和她說話沒有?」

  洪章大驚,方答「未見」,忽聽病房中男女笑語之聲,才知自己注意前面,二女不知如何走法,已由房後繞進,料不投緣,有意躲避,形跡已被看破,不由又氣又急,恨到極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