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黑森林 | 上頁 下頁


  「他老子在日假仁假義,先就不是東西!到他手上,把藥材產地來歷告訴外人,使我生意越來越難做,不去說他,連我們當醫生全靠它吃飯的許多秘訣藥方,也是逢人遍告。我們行醫賣藥,全仗各人方子巧妙,外人不知,才能賣大錢,他都拿來討好送人,這還有什做頭?最可恨是他爹符老實有幾個秘方,其實和我賣的藥靈效也差不多,並無足奇,我因內中一種專治毒蛇咬傷,搽上之後,再吃上他家幾粒保命丹,只要毒不攻心,當日退腫止痛、化腐生肌,遠近的人都喜此藥。他賣得貴也好,偏又賣得比成本差不多少,利益至多只有一成。要是我們店中用人工精製,加上包裝,連本錢都不夠。

  近來春夏間毒蟲太多,他又想出一種藥香,點上一支,無論蛇蟲,俱都遠避。人家都貪他便宜,以致我前數年的百寶神效丹、一見消藥膏,賣到今天還未賣完。他自己有財不發,以為他沒有兒子,有這十來畝田,吃上一世苦飯便心滿意足。明好賣貴價錢的東西,偏三文五文賣了出去,有時還要白送。如非見我父子不是省油燈,他藥又做得少,只賣本鄉,外人還不知道,幾乎連我兩個專采傷藥的客人均被奪去。我幾次托人和他商量,要買他這些藥方,再不,便將價錢提高三十倍,我也將藥價減少一半,大家都有生意好做。他非但不肯,上半年索性連藥方也送了人。

  「那姓張的原是我店中老客,常往他那裡吃酒,我便疑心他有勾搭。果然他見那人外表忠厚,他是一個濫好人,竟將藥方送他,勾結一起,說好用一半來施捨窮苦的人,還逼對方罰了咒。送了藥方不算,又代人家收買了好幾擔材料,悄悄運走。這張老頭乃昆明富翁的兄弟,有的是錢,多大好事也做得起,我們暗中卻吃了大虧,少了一個大生意。新近被我打聽出來,實在欺人太甚!我開這酒樓便為和他慪氣,拼著傷財,吃的賣得比他還要便宜,好一點的客人還可借住。是好的,他也照樣拼到底,倒看哪個拼倒!」

  樓成之後,並還父子二人輪流前往照看。那些往來藥商都和他父子交往多年,有個情面,一見本人在彼,自然不好意思去照顧他的對頭。再者,人情勢利,洪家當地首富,所開鎮江樓設備齊全,不似南洲所開酒店黃雞白酒,鄉村風味。子才之子洪章,更聽篾片獻計,一面向相識客人先打招呼;一面派人在山路口上守候,見有酒客,連拉帶勸,上來準備慪氣,價錢便宜,花樣又多,果然不消三月,小江樓這面酒客越來越少。雖有幾個方正仗義的人,都是本鄉本土,不願得罪惡人,只好賭氣,兩家都不去。經此一來,小江樓上只剩下許多貧苦的病人。

  南洲看病之外還要貼藥,所得只是名聲越好、群情敬愛,收入卻是毫無。又知洪氏父子恨他施藥送方,將藥賤賣,有意作對,業已欺到頭上,現出形跡,女兒還小,恐惹出別的事來,不願鬥氣。這類事本來不在心上,無奈當初開這酒樓,全為照顧一家姓鄭的殘疾親友,因不令其取利太厚,積蓄無多,鄭老夫妻又無兒女,田裡的事又弄不來,所用夥計田四,恰也是個窮而無用的人,眼看來客一天比一天減少下去。

  相隔數丈的對面鎮江樓上,卻是天天滿座。有時樓上住有豪客,並還招些土娼蠻姑,哄飲叫囂,吐氣如雲,絲竹歌唱之聲日夜不斷。洪章看出生意好做,非但一般商客認為行樂之地,一來便搶定客房,留戀不去,因招有幾個上娼,常年在店中接應客人,連附近各縣的紈絝于弟也勾引了來,漸漸應接不暇,覺著此是生財之道,又在旁邊蓋了好些樓房,專供遊蜂浪蝶藏垢納污,酒色征逐,夜以繼日。因小江樓生意已被搶光,到底平日並無深仇,自己這面生意一好,價錢業已改過好幾次,人們照樣捧紅,望著對門冷落情景,也就消了氣憤。先雇土醫早已有名無實,最後索性讓這些貧苦病人都去麻煩對頭,藉口窮人大髒,房不夠用,另換地方施診,一面照樣要錢。窮人自然不去看病,就此拉倒。

  南洲這面早就支持不住。眼看以前起早睡晚。辛苦耕種所得,連同乃父所留一點積蓄,都被施藥濟貧用光。小江樓沒有了酒客,多上三個老病的人,自難支持,性又慷慨,常將田裡收入周濟貧苦。眼看日子難過,總算運氣,幸而對頭勢利,生意一好,價錢越來越貴,又嫌土人吃客衣冠不整,常以惡聲相加,以前捧紅、被對頭拖去的那些酒客,有的不慣那惡氣,有的嫌貴,雖覺鎮江樓房屋高大,陳設華美,坐在那裡也覺體面,但是惡氣難消,花錢飲食,還要看那夥計的惡眉眼,自覺無趣,便漸漸回過頭來。

  洪章則只顧招呼闊客,無心及此,又想這班土著酒客小氣,和人硬拼,利益便少,白便宜他們,還要連累別的客人,又見好幾個月,對方始終若無其事,心疑南洲平日勤儉,不少積蓄,拼他不倒再拼下去,對方固是吃虧,自己也不上算。好在無意之中,打出一條財路,還是經營生意謀利要緊,這才止了前念。

  當小江樓酒客凋零之時,鄭氏夫妻日夜暗中咒駡,田四更氣得要和對頭拼命,連那些窮苦的人也都不服。均經南洲再三婉勸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只要咬著牙齒忍耐些時,我已叫兩個女兒在谷中開了兩畝山田,再有一月,我們兩家七口人決夠吃用。我料他父子貪利吝嗇,決不捨得長拼下去。你看他們,生意一好,價錢必貴。這裡照樣有人照顧,我不能黑著良心,把一個錢的東西賣人家三個五個,也不肯把自己和大家辛辛苦苦應該取的利益一點不要。照我這樣做法,只要大家勤儉一點,永遠都能謀得衣食,但我們的本相虛實不可露出。施診貧病乃我多年心願,好些靈藥均由看病人多,無意之中體會而來。此是我的恒業,也是一件快事。

  有錢的人送我藥錢,照樣收下,我不過把多出來的周濟貧苦,藥又現成草木所制,只費我女兒一點人工。何況近年還有好些苦人自己采了送來,分文不要。拿他們所送的藥材稍加一點人工,再代他們醫病,理所當然,此是另一件事,不能混在一起。我已數十年如一日,如何為了有人無故作對,不過半年光景,便改素志?暫時困苦,盡可想法度過。我們到底還有十畝田,如非有幾家窮苦無力謀生的人要我周濟,大家再省一點,也夠用了,就此被他欺倒,反倒氣人。不久自有轉機。但是人家有財有勢,近來土官又與勾結,除非真個踏在頭上,卻是惹他不得。像這樣各做各的生意,有什相干呢?」

  果然話說不了幾天,前去酒客便漸回頭,來的人都把洪氏父子罵得狗血噴頭。南洲知道這班人的嘴最靠不住,從來不置可否,並說:「對方多年鄉里,他是財主,無仇無怨,怎會有意為難,欺我一個略通醫道的種田人?再說我也不配和他鬥氣。都是諸位聽了謠言,最好不要再提。」

  一面嚴禁鄭、田三人,對誰都不可露出一點不平的話。

  所生二女,長名雙珠,次名雙玉,原是同胞孿生,年只十五。因符妻雙生難產,從此不孕,前年病故,也未再娶。生二女時,南洲已過五十。從小聰明美秀,符氏夫婦十分憐愛。南洲天性好學,無論文武醫道均肯用功,武功更是家傳,只不當人炫弄,從三四歲起,便教二女讀書習武,指點各種藥性,乃母死後,憐愛更甚。當地蟲蛇又多,雖有解藥,田邊並還種有避毒防蟲的草,從小不令隨同下田,只幫助做點雜事,最重要的便是醫藥。二女也真聰明,才十一二歲,便將各種珍奇藥料的功用和制煉之法學會,所制膏九比乃父還要精細。因其父母稟賦均厚,生有兼人之力,因見父母常年勞苦,耕種田地之外,還要日夜操心,勻出一定時間為人治病。雖然從小到老習慣自然,不以為苦,終覺大勞,年紀又老,於是想盡方法偷偷代父母耕作。南洲夫婦連勸不聽,妻死之後少一幫手,也就聽之。

  以前常去酒樓幫忙照料,後來洪章酒樓一開,南洲覺著二女年雖不大,人已逐漸成長,品貌又好,對方又是有意為仇,二女雖極孝順父母,性情溫婉,從不和人爭吵,貌相更生得和一個人一樣,都是那麼嫋嫋婷婷,英姿玉映,只管荊釵布裙,仍如寶玉明珠,自然流照,不掩容光,終恐少年氣盛,萬一惹出事來,自從對面酒樓快要開張,便不再許二女去往酒樓走動。對方倚仗財勢無故欺壓為難、暗中作對之事,也從不告知家人。無奈二女年輕好奇,童心未退,因愛當地江山之勝,花木鮮明,風景又好,料知對樓早已落成開張,早就想往一看,均因乃父再三勸止,不忍違背。雖知對方不是好人,到底年幼,無什經驗,乃父又絕口不談人非,對方用意陰惡並不知道。

  這日,南洲偶往林麻鎮上去賣糧食,二女閑中無事,見天已黃昏,常聽附近山民說起鎮江樓如何繁華富麗、飲食精美,因受乃父囑咐,並未告以實情。二女卻聽出自家生意已被對方搶去,心中已有一點不快,又因多日未見鄭老夫妻,欲往探望,難得父親不在,田中事完,心想去去就來,看上一眼就走。到後一看,對面樓上吹彈歌唱之聲老遠便可聽到,自己這面卻是冷清清的,姨父母鄭老夫妻守著一個冷灶,垂頭喪氣,愁顏相對,一個酒客都無。

  一問經過,田四在旁不聽鄭老夫妻勸止,負氣說出。二女心雖憤怒,表面仍是笑語從容,一言不發,略談即去。因其為時不久,又經囑咐,南洲夫婦均不知道。二女恨在心裡,因知父親性情,決不願她們出去惹事,無計可施。後聽生意好轉,酒客雖無以前人多,所得已夠鄭、田三人和另兩個無力謀生的苦人度用,偶然背後談起昔年收買藥方不成因而懷恨之事,說上幾句也就拉倒,並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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