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沈、薑二人知道桑老人精力健強,不畏勞苦,便說:「你老人家都不怕累,我們年輕人有什相干?到了前途就此上路,趕到孔家灣分手,不必住這一夜吧。」

  老人笑答:「你們哪裡知道我這裡頭有兩種用意。第一,前途井非全是平安所在,就到各莊聯防之地中間也有好些荒山野地,許多難料,你弟兄初次出門,日裡這一段到處有人,走得太快容易使人生疑,多生枝節。再說,這樣直走下去,趕到孔家灣天剛半夜,無論上路投宿均有許多不便,樂得消消停停,照著預計養好精神,日裡分手,以防萬一有事可以應付。還有昨夜那位異人所說我們分手時地許有深意,照他所說走去,或者能夠相遇都在意中,要是我天明前所想到的那兩位異人,豈非快事?」

  薑飛、盆子忙問:「這兩位老前輩貴姓?」

  老人笑答:「這是弟兄二位,一名簡潔,一名簡靜,非但本領之高異乎尋常,並且文武全才,機智絕倫,我已三十年不曾見面,便是以前也只他們弟兄往游海南島,在五指山中見過幾次,談得頗為投機,並還蒙他相助,連我父子和幾位弟兄老少十一人打沉一條外洋來的賊船,那船大得出奇,內裡還有許多機關,這些碧眼的海盜身邊多有槍炮,人數有百來個,他在沿海擄了許多漁民和山中黎人,打算載回國去做奴隸,被我父子得信,來不及召集手下弟兄,先和他兩兄弟由狂風暴雨之中坐了兩隻小快船,黑夜裡趕上前去,中間被浪打翻兩三次,追上之後他兩兄弟已由後艄飛身上去,盜首還不知道,正把擄去的年輕婦女衣服脫光,威逼淫樂,旁邊還殺死兩個男子示威。正在狂歡頭上,我們後面九人也跟蹤上,先將舵樓霸住,一路輕悄悄殺將過去,把那些手持兵器的水手全數殺死,槍炮奪了過來。等到盜首警覺,我們已沖將進去。

  「可笑這般外洋來的海盜,倚勢欺人時那麼窮凶極惡,一旦失勢全都貪生怕死,跪在地上嚇得亂抖,簡直無一敢強。簡氏弟兄恨極這般惡賊,剛一照面便是幾口飛刀、兩口寶劍隨同兩條人影寒光一轉,便連盜首和八九個頭目一齊殺死,剩下三四十個竟會無一反抗,哭喊號叫,和待死的豬羊一樣,那醜態也說不完。

  我父子向來不打倒下的人,見他們那麼卑鄙可憐,心中一軟,剛說得兩句,便被他弟兄手指船上倒著我們被擄去人民的屍首,和另外兩個被他斬斷手腳、業已暈死幾次、痛得悲聲慘號的年輕婦女身受之慘,再看到另外十幾個精赤條條、一絲不掛,先受威迫姦淫,見了自己人去大家縮在一團、跪地悲哭數苦的可憐相,指給我們觀看,一面把死人衣服剝下拋將過去,使其遮掩身體,一面朝我父子弟兄正色指責,說,『對這類殘殺我們人民的血仇決難饒恕,他們都是一路貨,你把我們被害的人和他比較,到底是誰可憐,他們都和豺狼一樣,休看這樣膿包,稍微疏忽立受其害。你如不信,他們和我言語不通,不妨試他一試,只要真知悔悟,也可放他一條狗命,否則便非殺光不可。』說完,我們後面接應的小快船已相繼趕到,人數比他還多一點,便將所有火器收去,押往艙底,將那一百多個十人一排、用鐵鍊鎖好手足、和綁豬一樣準備帶回國去做奴隸的苦難人民全數救出,把他們押到下面關起,卻不上鎖,也未虐待,並還給他衣食、鋪蓋。

  「我們見那艙底真比人們所說九幽地獄還要惡毒,被擄去的人頭頸手腳均有大小鐵鍊鎖好,十人一串,內裡暗無天日,行動起坐無不痛苦到了極點。最可恨是上層甲板打掃那麼乾淨整齊,中艙淫樂之地更是華麗已極,纖塵不染。那些少年婦女均被強迫沐浴,方始逼令赤身獻酒,隨意荒淫,自稱他們國中的人最愛乾淨。可是他這關奴隸的艙底非但污穢黑暗,被害的人寸步難移,大小便都聽其自然,連男帶女鎖在一起,轉側都難。有的衣服都被剝光,除卻那些被挑出來供他淫樂的年輕婦女,所受罪孽苦難簡直無法形容。更可恨可惡的還有一件,一面任他就在當地便溺,周身尿糞狼藉,卻又嫌他污穢,每隔兩日清艙一次,將被難人由艙底小門之中牽出,輪流解去鎖鏈,二三十人一班代他打掃,稍微一慢固遭毒打,如其發現受不了那磨折,現出病容,立時挑出,逼令跳海,算是便宜;否則還要殺以立威。

  其實這班人多半想死,頂好跳海自盡,免卻受那長期鞭打磨折,只為這班慘無人道的畜生實在萬惡,在他威脅利誘之下,先就養好幾個好民做他爪牙耳目,這班人的遇害便那幾個漢人誘去的最多,另外再由難民當中選出幾人令做頭目,一樣奴隸,卻不上鎖,給以衣食銀錢,如肯效忠於他,欺淩本國同類,便自嘉獎提升,給以財物,稍微發現他暗護自己人立遭毒手,死得更慘。遇到這類污穢煩難的事,照例只有兩個臭水手高高在上,拿了火器從旁監督,並不下手,連開放鎖鏈、毒打難民、強迫做那污穢之事,以及種種殘忍兇惡行為均是這些受他收買、或是迫於無奈的人代他行兇,專叫你自己人殘害自己人,他在旁邊好看。

  有時還要假仁假義怪那管理的漢奸不該十分虐待,當眾踢打幾下,再把殘湯剩菜給上一點,有些膽小怕死的人故意賣力,被他看中,立說這是好人,挑將出來放在前面艙底,雖然一樣上鎖,但不連起,可以隨意起坐,地方自較乾淨,即此已算天堂。為防奴隸跳海,上鎖以前按照地段遠近,均有一根細鐵鍊掛在一隻腳上,真叫死活兩難。除卻血氣真強的漢子不管是仇人是漢好,等他近身,冷不防撲上前去,撈著一個拼遭慘殺同歸於盡,或是乘其不備扭斷鐵鍊,縱往海中,才能脫離苦難,你說這有多慘!我父子自然憤極,待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簡二先生卻說:『無須,這些豬狗不等我們回到飛魚島,便非自尋死路不可。話已出口,只不反抗,到了島上能夠隨同你們耕作,不生二心,便可活命,如何說了不算?』

  「這時天早風平浪靜,照著簡氏弟兄所說,一面安慰被害的人,分給衣物,一面和眾弟兄置酒慶功。我父子覺著艙底鐵門堅固,業已關閉,他們又無兵器,心膽已寒,暫時決不至於生出變故。雖然也派幾個弟兄防守,只覺簡氏兄弟不應這樣寬容,別的並未在意。大家連累了兩三日夜,全勝之後精神也有一點鬆懈,天剛入夜,先是簡氏弟兄推說力乏酒醉,要往小室中安歇。大約隔了個把時辰,忽聽信號傳來,知有變故,連忙趕去。

  原來那船太大,我們剛剛上去不知地理,雖有十來個防守弟兄,還是照顧不到,非但艙底門戶不止一處,並且還有機關暗鎖,竟被這夥惡賊偷偷逃出,準備分人趕往前面炮塔,一面去往他們庫裡盜取火器,出其不意將全船上人一齊殺死,不料早被簡氏弟兄防到,並還看清出入之路,伏在外面一條要道上面,一個見有人出便即點倒,一個在旁相助,可笑這三四十個笨賊竟會死去十之八九。剩下三四個主謀的人,還是簡氏弟兄見死屍太多,隨手丟了幾個在海內,方始警覺,想要逃走,如何能夠,當時擒將上來,由那兩個漢好做通事,問明罪狀,一同殺死,拋往海內,連漢好也一個不留。

  那兩個在旁防守的弟兄如非簡靜事前警告,令其去往後面戒備,把守另一出口,也非送命不可。第二日起來,將所有的財物和有用的東西一同運上小船,再留兩人將他火藥庫安上藥引,再由水裡追上小船走出兩三裡,那條大船方始炸成粉碎,他兩弟兄隨即別去,一直多年未見,只不知年貌變了沒有。如其是他,正是方才所見窮漢一樣身材,也許昨夜船上所見是他兄弟,故此衣服不同。上下相隔頗遠,沒有看清他的面貌,身材卻正與他弟兄相同。如其是這兩位異人暗中跟來,聽說他和關中秦嶺諸俠交情極深,你兩弟兄照他所說走去,前途必有照應,也許不久還可見面,我們也不忙這半日光陰。我雖急於回家,路程早已算好,前半段也非這樣走法不可。就要趕路,也等分手之後,還是按照預計。」

  沈、薑二人自無話說。四人走到偏僻無人之地便將腳步加急,途中也未停歇,也未發生事故,中途遇見幾個土豪的耳目,仗著桑老人眼亮,一看打扮便知來歷,早就設法避開,不與對面,一直趕到康前集土豪所開酒茶館中,方始入內打尖。因防被人看破,連乾糧路菜也未取出,各人要了一點尋常食物,打算吃完上路。剛吃了個半飽,四人本知酒館來歷,見櫃檯上坐著一個大胖子,生得一臉橫肉,一雙豬眼俗惡可憎,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輩。又當中午時分,吃客頗多,聽口氣都像是康家的同族子弟和他手下爪牙,外來的吃客極少,更無一個像是村中農人,越發小心。

  為想早點上路,吃完就走,坐處離門不遠,正與櫃檯斜對。四面門窗洞啟,加上往來的人均可看到。雅座在後半敞廳之內,當中隔著一道隔扇,裡面也有不少酒客,正在歡呼縱飲。旁邊好似還有一個後門可以出進。後窗臨河,河面頗寬,岸上凸出一塊空地,上面蓋著一個大涼亭,兩旁種著一些花樹,風景頗好。隔著半段窗隔,除右側兩間專備主人請客用的靜室而外,後面雅座也可看到一半。

  姜飛方想,這樣一個村鎮,又不與官路相通,竟有這大一家酒館,哪來這許多吃客、忽聽腳步響動,由身側走過五六個鮮衣華服、腰掛兵器的壯漢,內中兩個過時朝著自己四人上下打量,對於沈鴻分外注目;業已走過,快到裡面,重又回顧看了兩眼,嘴裡還說了兩句,人聲嘈雜,也未聽清。跟著便見裡面有幾人歡呼迎出,一同走進,店家爭先恐後正在忙亂,同時瞥見緊貼雅座隔扇一張小桌之上伏著一人,似已酒醉,面前杯盤狼藉,吃得頗多,衣服穿得極舊,滿堂酒客只此一人窮相,也無什人對他理會,仿佛哪裡見過神氣。悄指盆子令看,是否途中所見窮漢,盆子答說:「不是,那人衣服比他更舊,肩上還補著兩塊,除身材差不多外,連鞋子衣服的顏色均不相同。這人穿得雖舊,比他乾淨得多。」

  二人正談說間,忽聽老人低囑:「快些吃完好走。」

  面容已變。盆子知道乃祖習慣,料有緊急事情發生,否則不會如此緊張。事前早就商定假裝土氣,問完價錢再吃,賬早算好,忙將備就的製錢取出,數了幾百放在桌上,互相故意動問了幾句,均說吃飽,並將剩下來的包子鍋盔放在錢褡褳裡,喊來酒保,腳剛跨出門外,便聽裡面雅座內一聲怪笑,回頭一看,前見那夥人業有三個口中喝罵縱將出來,滿堂酒客紛紛起立閃避,立時一陣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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