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從早到晚片刻不停,連茶飯也無心吃。眾人見他這樣勤奮,越發感動,各將所知所能連同悟境儘量說出,彼此又得了好些益處。樊茵、萬芳更覺未婚夫婿艱難卓絕,心生憐念,又因分別在即,守在一旁不肯離開。似這樣,練到月上東山,還是黑衣女俠走來勸阻方始停歇。眾小兄妹又聚在湖邊高柳之下各述心得,互相慰勉了一陣,分別歸臥。

  次日天還未明,樊茵、杜霜虹、萬芳三小女俠已來沈鴻、萬英、薑飛三人所居洞外呼喚。沈鴻等三人已早起身,正洗漱停當往外走出,各將昨夜備好的乾糧匆匆吃飽,帶了諸老贈與王鹿子的酒食一同翻崖而過。到了下面大光還未明透,六人党著天色尚早,王鹿子也許正做早課。昨日原說只令沈、薑二人前往傳授。不要多帶人去,添了四人恐其不快,又不敢冒失驚動,輕悄悄走到洞前崖石之下。

  曉色迷濛中正在低聲商計,仍由沈鴻、薑飛去往洞前恭候,相機求說萬英和樊茵等三女俠仰望心切,專誠來此拜見,求其原諒。忽聽頭上笑道:「你們這幾個娃兒都來也好,昨夜花道友已代你們說過,我一向隨便,不拘世俗禮節,無須這樣拘束。此時天方黎明,我還有個把時辰早課,令師他們所送酒食大多,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們見我心切,來時想未吃飽,不訪取上一些,就在那旁山石上隨意吃上一頓,等我做完早課下來再說罷。」

  六人聞聲,仰望王鹿子獨立崖頂平石之上,笑語從容,神態甚是安詳,口氣尤為親切,與平日所聞性情孤僻迥乎不同,不禁寬心大放,歡喜非常,忙喊:「太師叔」,一同禮拜,起立恭聽。聽完正在拜謝領命,仰望人已不見。所立崖石形似一根高大石筍,平地突起,上面小半段卻與崖壁相連,離地約有三四丈,上豐下銳,石頂平坦,宛如朵雲貼崖湧起,並無上升之路,通體玲瓏剔透,形勢奇絕。心疑石頂靠裡一面還有洞穴。王鹿子把話說完,業已退往洞內,因無回應,不敢多煩,便照所說崖石走去。那也是座兩丈方圓的孤崖,突起絕壑邊上,與石筍斜對,通體作長方形,下面還有數尺高下一片斷崖,約有六七尺方圓。

  沈鴻等六人來時雖然吃飽,因聽黑衣女俠再三囑咐,說王老前輩平日詞色雖頗和善,但他性情奇特,素不做那違反人情之事,說出話來也不喜人違背,最恨虛假。此去務要留心,照他意思聽命而行,才可多得傳授,切忌自私。此老還有一樣特別議論與眾不同。他說,三綱五常中有好些虛假,尤其君臣之道於理不合,對人最要平等,男女一樣,常喜觀人於微等語。沈鴻記在心裡,人又謹細,到了石上,便將帶去的食物取出一些請眾同吃,意示不敢違背尊長美意,但是後生小輩不應當著尊長飲酒放肆。並且天還剛亮,眾兄妹年輕,平日並無飲酒習慣,不該故意作偽,因此不曾取酒。

  萬芳年輕天真,食量有限,半夜起身,和樊、杜二女俠先吃了多半飽,後到沈鴻等洞中又陪著吃了些乾糧,不想再吃,低聲笑說:「我來時吃了兩次,吃不下去。沈大哥他們三位師兄弟急於起身,沒有吃飽,樊師姊心中有事,也未吃什東西,且喜太師叔開恩答應,你們四人不妨享受。我和杜師姊同往崖頂看上一看如何?」

  姜飛知她天真任性,崖頂相隔石筍只兩三丈,上面不知有洞沒有,王鹿子正在用功,不應前往窺探,方想勸阻;沈鴻福至心靈,忽然想起黑衣女俠昨夜所說王鹿子種種特性,往往聲色不動,心中自有徑渭之言,忙將他拉了一下,暗中示意不令開口,並朝萬、杜二女俠打一手勢,令其去只管去,不可隨意放肆,高聲說笑,以防驚擾,二女點頭。

  那崖形似一堆並立的亂柴,高低錯落聚在一起,和天然石階一樣,極容易上,相隔最高之處只三兩尺,二女並未十分縱躍便走上去。到頂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忙即悄悄回身,向下招手,要下面的人同上。沈鴻等四人見狀,料有原因,匆匆趕上一看,回憶方才王鹿子之言,忽然醒悟。原來對方所練乃是一種極高深的內家氣功。

  方才命眾去往一旁飲食等候,乃是有心令其觀看。所指便是崖上,而非崖下,斜對面的石筍上面也是一片平崖,約有丈許方圓,靠壁果有一個小洞,大只方丈,石壁清潔,初上來的陽光正朝洞中射進,照得全洞雪亮,當中一個細草織成的大蒲團,旁邊放著一個大水瓢,一根短竹杖,洞角吊著一個竹籃,編得極細。崖邊露出幾片樹葉,仿佛裡面存有一些果子,蒲團旁邊有一天然石墩,大只二尺,上放一把舊陶壺,兩隻陶碗,此外空無所有。王鹿子人坐蒲團之上,雙手撫膝,二目正對初起來的朝陽,神光炯炯,偶然睜闔之際,口中似有一股白氣由慢而快噓將出來,約有三尺光景,頻頻伸縮不停。雖然相隔不遠,不用目力那股白氣也看不出。一經噓動,陽光中的微塵和煮開了的沸水一般滾滾翻花,由中心衝開一條空洞,時大時小,長短不等。隱聞吹氣之聲又勁又急,靜心一聽,竟能震耳,有時卻又微細得聽不出來。

  六人全都得有師門真傳,深知內家真氣之妙,只是功力不夠,還難運用,看了一陣,剛悟出許多道理,暗中欣幸。約有個把時辰過去,日頭已全升高,王鹿子忽將雙腳伸向蒲團前面,平貼地上,整個身子由後而前緩緩往上升起。這時全身重量均在蒲團上面,雙腳平伸向前,輕重相差何止百倍!如其一縱而起,稍微武功的人便不用手去撐蒲團也極容易;起得這樣慢法,仿佛四兩抵千斤。那兩隻腳幾和生了根一般,而這後半身的重量全憑本身真氣往上提起,行家眼裡一望而知,上乘氣功已是爐火純青。最難得是雙手撫膝,人往上面緩緩升起,身子一動不動,形態始終未變,腳又併攏,神色十分安穩,口對陽光還在噓氣,也未停止,動作自然穩練到了極點。等到全身拔起,立在地上,才將雙手平伸,反掌向外微微推動。由此起接連做了二十多次動作,出手雖然極慢,看去堅如鋼鐵,所到之處任你多大力量也決擋他不住。

  六人都經高明指點,昨日又都盡得師門真傳,內中又有好些相同之處,當然識得精微奧妙,一同聚精會神,一面仔細觀察,用心體會,一面留神記那手法和動作的次序快慢。正看得有興頭上,王鹿子忽然收手,面向六人含笑說道:

  「此是白陽圖解中的前段二十六式,本是峨眉派真傳。昔年我由一位姓商的道友傳授得來,初學劍術的人學上一半便可速成。尤其鎖身縮骨之法,先將這二十六式學會,進境更快,可免卻三四年的苦功,並得好些便宜。沈鴻、姜飛大仇在身,此行深入虎穴,吉凶難料,防身本領如其不濟便難應付。為期只得一月,除卻照我傳授每日用功,還要經我日常用些手法才可在他行前增加功力。樊茵、杜霜虹和萬英兄妹此時不走,嶽州之行不宜人多,便是要去,你們師長也必不許,無須速成,樂得循序漸進,把功力練得堅實一點。再說,兼顧六人我也無此閒暇,你們兄妹我均喜愛,無所輕重,全看事情形勢如何。

  方才這二十六式如不經我朝夕指點,親自動手,還要加上藥力,足夠你們練的。沈鴻。薑飛每隔三日還要回去一次,也可代我指教,將來由他二人轉傳,以免一經拜師便是記名徒子徒孫。照我門中規矩,也要拿上一百天的打狗棒,而我門中弟子明為叫花,並非真個伸手向人,專以乞討為生,最主要是運用本身智能,以力自給,進而隱跡風塵之中,濟困扶危,幫助一班窮苦的人脫離苦境。照他各人心志修積功德,等到功行完滿,過了限期,再憑自願,回復本來面目。內有好些戒條終身不能違背,從此以後奉命即行,終身心力至少要他拿出一半,代本門除暴安良,遇見窮苦無告的人非但遇上便要救濟,好人還要做到底,以全力助他由患難之中轉入安樂,能以己力謀生,才算完滿,與尋常好名為善、專一施捨的富翁迥不相同。我門中弟子雖非全數出身叫花,至少也非富貴中人,無什多餘錢財,全憑心力救濟窮苦。」

  臨機應變,善於運用,非但不許偷盜,更忌不勞而獲,本身還要吃苦耐勞,不得浪費分文。話雖幾句,做起來實在艱難已極。沈鴻雖然出身小康人家,但他天分聰明,心志尤為強毅,這幾年來飽經憂患,無論武功、為人均有進境。薑飛更是幼遭孤露,出身貧苦,心志才力無不高人一等,做我記名弟子尚可合格。你們四人雖然也是美質,心志人品無一不佳。萬英兄妹從小生在有錢人家,未吃過苦,與本門舊規不合。樊、杜二女又是美貌少女,奔走江湖之上也有許多不便。好在你們六人骨肉至交,不是未婚夫妻,便是兄妹,將來互相傳授仍可學全,不經我親身傳授,少卻許多麻煩,各人成就也差不多。沈、薑二人可留在此,他們四人且先回去便了!」

  六人聞言喜諾,萬芳雖覺美中不足,自知叫花子做不來,只得罷了。杜霜虹重又親求,說仰慕已久,當日可否容她四人隨侍在旁,多少得點教益。王鹿子含笑點頭,並令去往下洞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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